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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的初吻都与爱情无关

 
    每个人的初恋都像一个青苹果,既有些甜甜的滋味,又带着点酸楚甚至苦涩。而初吻,作为这一青涩情感的产物,总能在我们的生命记忆里,留下最深的一笔。
  我的初吻,在那些酸酸甜甜苦苦涩涩的基础上,还多了一层荒诞与滑稽的色彩,因为它与爱情没有关系,而更像一个荒唐的实验。
  1987年,我17岁,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小女生一样,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些跃跃欲试的东西正在萌动。这不独是指身体各个部分发生的那些令人尴尬的小变化,这些变化其实在几年前就开始,并成为我羞与人言的秘密。特别是每个月那次令人又气又急的疼痛,更是让我感觉自己像是患上了绝症等待死亡的人。其实,这些事,早在初二的生理卫生课本上就有了,只可惜大家满怀期待地等到上那一章时,老师却表情羞涩地让大家“自习”。
  那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像个正在变异成怪兽的孩子,每天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发生着不情愿的变化,哪个地方长出了毛,哪里胀痛到刺痛并长成一块小包。还有夜半三更突然惊醒发现被子底下的一片血迹。那种随时随地处于恐惧中又难以与人分享的经历,实在令人难受。
  后来,我发现身边的女同学都陆续发生了与我相似的变化。特别是在知道了邻居胖金花的妈妈在她例假时给她煮西瓜吃,也亲眼看到班上一个女生因为裤子湿了放学不敢起身的场景,才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原来,那些苦恼的变化,并非是我独有的,这种想法,使我很快放平了心态,并且终于敢像别的女生那样,给自己跃跃欲试的胸,戴上胸罩,哪怕有男生在后面悄悄说“武装带”也不退缩。
  那时候,我们身边的男生也发生了许多令人惊讶的变化,不知是因为我们看他们的眼光变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种变化是巨大而有趣的——他们的声音变得粗涩了,但对我们说话的语气却开始温柔;他们嘴上的细绒毛变黑变粗成为胡子;他们不再像小学那样无论个头还是打架的力量都不是女生的对手;他们喜欢哪个女生,也不再是跑过去打她一拳引起她的注意,而是会送一本小书或影集,里面用粉红信笺或树叶写上“我们做朋友吧”之类的语言,或一句词意暧昧的诗。
  没有人能阻止一朵花盛开,一如没有力量能阻止一个少年的成长。站在童年的边上,我的17岁,充满了对自己和对异性的遐想,这种遐想,来源于无知,来源于周围的人们讳莫如深的神秘,它就是以此为养份,在我小小的身体里疯长着。
  那时,大人们对这方面,其实也比我们懂不了多少。他们时常聚在一起,用借来的录像机和录像带看一些带色的影像。也许他们不想在我们面前暴露自己某方面的无知,于是表现得神秘,甚至神经兮兮。那时候最常见的景象是一个面色兴奋的男人驮着黑色箱子奔走在街巷里,回家,冲邻里几个相熟的大人使个眼色或咬咬耳朵,于是,大人们便不约而同地放孩子们出去玩,即使作业没做完也可以宽限一会儿,有的甚至还给钱买冰棒或爆米花,像送瘟神一样把我们送走,然后急猴猴地钻进某户人家最隐秘的小黑屋子里,看得面色潮红,唏嘘不止。
  那些录像在满足了在人们的求知欲的同时,也把他们对自己生活的不满意调动了起来。我就曾听父亲在某个深夜对母亲小声叹息:“我们这辈子,算是白活了,你看录像里……”母亲轻声地制止他:“小声点,隔壁有老人小孩呢!”之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小声叹息。
  我不知道怎样排解那些难与人言的焦灼,甚至不敢向任何人暴露那些让我既感恐惧又暗暗心向往之的小小悸动。班上的男生们,倒没有这样的羞怯与淡定,他们有的偷偷看过只有大人们才看的录像,有的悄悄抄过手抄本,有的悄悄传阅那些画着裸体女子的世界名画小卡片,有的,甚至在自习课时小声地讲昨晚半夜起来换内裤的事……
  我所受过的教育,都让我感觉无论我身上发生的变化还是别的同学正在干着的事,甚至我针对此事的种种想法都是错的和坏的。不是怎么想才是坏,而是“想”这个动作本身就是“坏”。这让我内心充满了惴惴不安的耻感,在潜意识里,每当触到这样的东西,便本能地将它驱散或如遇蜂蝎地惊跳躲开。
  就像越是害怕碰到痛脚却越是要碰到一样,每一次刻意的躲避,未尝不是一次印象加深的提示,躲避与驱散的过程,实际是一次印象的叠加过程,每一次回避的后果,比前一次更严重,一直到压得人无法正常呼吸,扰得人无法清宁。这种感觉,在姜文拍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得到了充分体现,那里面那些被青春之火烧得干出各种奇异举动的少年,其实就是我那个时段的真实写照。而我的初吻,也像电影里那个为引起异性关注而逞强跳烟卤的少年一样,莽撞而荒唐地撞入到我的生命中。
  那是漫长暑假里一个无聊的日子,天气闷热得让人想打架,周围的一切像套在玻璃罐子里看到的景物一样沉闷而歪曲。我躲在电影院里,啃着大冰,吹着从防空洞里抽出的凉风,看电影。那是一部把观众当弱智的烂片,其剧情演技和拍摄手法之烂,真如把一只生了蛆的腐烂老鼠拿到你眼前晃,让人忍不住要逃开,哪怕是离开清凉的影院,重回到燥热的街道上,也再所不惜。
  我在大街上百无聊奈地逛着,逛到一家小书店里。不知是天气太闷热还是刚才的电影余味太烈,我有一种难以定神的感觉。我恍惚着从一排排书前飘过,只觉得花花绿绿,都是浮云。
  在书架的尽头,有一本书的名字如一个惊叹号般地撞进我的眼睛——《男人,一本给女人看的书》,我不知道这本书的书名为什么吸引了我,也许暗合了我心中的某种想法,我趁周围的人不注意,小心地把书拿起来。
  但我这个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却被另外一双眼睛盯住了。我听到耳边一个轻细的声音在和谁打招呼:喂……
  我不确定这是在和我打招呼,但手却迅速地把书塞了回去,像一只刚触碰到奶酪却又被惊吓的老鼠。
  又一声“喂”。
  这一次我确定是冲我来的,因为旁边没有其他人。
  我回头看,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脸色通红地在冲我点头。他留着当时最流行的中分,面色洁净,毫无威胁。
  他压低声音,仿佛地下党在接头一样小声说:能不能帮个忙?
  他的样子实在太没有攻击性了,以至于让人心生怜意地想帮帮他,于是我问:帮什么忙?
  他说:刚才那本书,你也喜欢?
  我赶紧摇头。
  他说:我看见你看了。这书其实是两本一套的,一本是写女人,给男人看的,一本是写男人,给女人看的。我偷偷看了很多次了,很棒。但老板只套着卖,但我只有一本的钱,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去买女人那一本,你能不能也买一本,我们凑成一套。我们付钱时,你拿写女人那本,我拿写男人那本,免得老板说我们,这样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股神经被他抓住了,居然答应了,而当时我的口袋里正好有七元五毛钱。我们俩像干一件天大的事情,大气不敢喘地到老板那里付钱,老板连看都没看,收钱盖章交货走人,把我们两个忧天的杞人意外得舌头都吐了出来。
  真正严重的问题是出了书店之后才发现的——夏天衣服穿得少也没带包,我们这一男一女手里各拿着一本生理百科书在大街上走,似乎太惊悚了一点。而且,这样拿回家,后果简直不敢想。这时后悔已来不及了,要怪只能怪这让人昏头的天气,还有那部让人失去智商的烂电影。
  男孩似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地方,可以躲着看书,还可以把它藏在那里。
  我无可奈何又充满好奇地跟着他走,进了公园,爬上老木塔,在写着“游人止步”的最高层,他用手一扯,就拉开了看似坚固的门锁,我们就到了塔真正的最高层。这是一个能容下两个人的小小空间,东西向开着窗户,时有轻风拂过。
  我至今都怀疑那一天的一切物象,包括那个可爱腼腆的男孩只是我一场恍惚的春梦。我们坐在那里看着书,并试探性地问一些自己感兴趣而只有对方能回答的性别问题,以印证书上写的内容。在问与答的过程中,我们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期待,读出了默许,读出了跃跃欲试,并最终在夕阳即将沉没于西边的黛色山影里的时候拥抱在一起,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主动的,我只记得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时,由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即便如此,我们慌乱的心跳声,足以将整个世界震荡得波纹飘荡,这种震荡的感觉一直持续在我心中,至今未息……
  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男孩,仿佛他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公园塔顶倒是去过几次,但无论怎么拉扯,锁都再也没有开过。
 
  故事提供者:陈云菲(家庭主妇)
  讲述背景:无意间看到女儿与侄女躲在房里看两性之间的纪录片,孩子们看到大人进来,也没躲闪和逃避,这让她想起自己那个躲躲闪闪的青春期里的一段往事,感叹时代的进步与开化。
 
  选自《爸爸妈妈的青春》

好多人的初吻都与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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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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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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