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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骑游,途经乡间一所老庙,住持是早年熟识的一位师父,于是跑去讨口茶喝,顺便叙叙旧。问起近况,老师父愁容满面,说正遇到一件棘手的烦心事——一位热心的施主,觉得庙里的安保有缺陷,硬要布施一条狼狗,好意不容拒绝。
 
这位施主对庙里的事可谓尽心尽力,为庙里出力出钱颇多,老师父不忍拒绝他的好意。但一想起那只脑袋比撮箕大,站起来一人多高的恐怖生物与寺院的画风完全不搭,老师父整个人都不好了。再一想那狗吃的和拉的,以及随时出没对常来进香的婆婆及她们带来的孩子造成的威胁,老师父可谓愁云惨雾,不堪其烦。
 
恰好那位施主我也认识,于是骑车到他的小院。他恰好正在家中,正在为那条大狗梳洗打扮,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在狗狗并不太友善的叫声中,把他带给老师父的困扰讲给他听。这哥们一听,一拍脑门说本以为老师父拒绝是因为客气,不想还真是给他老人家带来了烦恼。本以为这么可爱的狗,既可以守门,又可以作伴,多好啊?
 
我问:“你让老师父天天去哪里给它搞骨头啃?”施主顿时语塞,瞬间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和荒诞来,于是放弃了这个馈赠计划。
 
这就是典型的把“自以为的好强加给别人”,因为他喜爱狗,并感觉出它的好处,而忽略了别人的不喜爱或不得已的立场,出于一片好意,却干出让别人很难受的事。
 
在日本小说《佐贺的超级阿嬷》里,也有这样一个故事:在初中毕业之前,主人公昭广所在的棒球队决定去宫崎完成一次终生难忘的毕业旅行。但久保同学因家境太贫困,拿不出那份钱,而决定不去参加。棒球队员们很不甘心,瞒着久保分头去打工挣钱,大家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艰辛,终于挣够了久保的那份钱,可以完成“一个都不能少”的毕业旅行愿望。但久保同学最终还是没有成行。为之付出努力而感觉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的小伙伴们因爱生恨,愤怒地去指责他,却发现他们在未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所热情给予的,并不是同学需要的。他们看重的是“一起旅行”,而久保所看重的,是“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自尊。这为主人公上了一堂极其深刻的人生课——“不问而赠,是把亲切强行施与别人,这是对别人的冒犯和不尊重。”
 
不问而取是偷,大家天然厌恶之。不问而赠,是忽视对方的感受,是冒犯。而这一种,往往是在“我是想为你好”的动机掩藏之下,而忽略了它的危害性。比如前文所述的要给寺院赠狼狗,或强行资助同学旅行。这都是只从自己的角度去看这种“好”,殊不知,你所认为的“好”,并不是别人所认为的,有的甚至出现尖锐冲突,造成纷争和不愉快,甚至惹出灾祸来。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很熟悉?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热爱酒的人,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能从酒中找到欢乐和愉快,于是盛情难却地把酒强灌给所有人,不管对方是否是酒精过敏还是肝脏有病;一个热爱偶像的人,总是不贻余力地将自己的偶像,不容拒绝地推荐给所有的人;一个从小把儿女当成自己最重要展览品的母亲对儿女生活全天候无死角的热情介入;一个单相思男孩不断地在并不喜欢他的女孩面前做自以为感动的事情,并将此理解成“付出”……
 
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干过。我读高中时,有位好朋友的哥哥结婚,看着他们漂亮的新房,我总觉得应该有一幅漂亮的山水画,于是就自做主张,跑去找我舅舅,舅舅当时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家 ,在我的再三央告下,按我的想法画了一幅我认为非常棒的山水画,为了让它更美,我还东拼西凑花了三元五毛钱把它装裱起来,这在当时算一笔大钱,相当于我那工资不算低的父亲一天多的收入。裱好之后,我热气腾腾地把画给同学送去,并眼巴巴地等着在漂亮的新房里,有那幅画的位置。但最终,那幅画没有再出现过。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心中都充满了怅然与怨意。我和那位同学的关系,也由此降了无数个等级。
 
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件事,我才发现,当时我这种不问而赠的行为,给人家带来了多大的困扰与不便。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喜欢同一种类型的画,我这种将自以为的好强行给予别人的亲切,实际上是干涉了别人对自己婚房的布置自由,想改变别人新房的风格,与想强行帮别人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取名字一样,是不合适甚至荒唐的。而由此认为自己是“热脸碰到冷屁股”,并产生怨恨感,是不明智和愚蠢的。
 
幸好,在多年之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有些久了,但还不算晚,是吗?
 
2016年11月10日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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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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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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