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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儿带回的漫画书的一角,我看到一句诗:“汝等终将四处飘散,宛如逝樱。”这句诗仿佛有电一般,让我有一种久违的战栗感。瞬间,眼前一棵鲜艳的樱花树,上面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开成一个友人,一段往事。风乍起时,满眼缤纷。
 
花影中我看见6岁时的洪贵与我,用一条橡皮绳套着彼此,他当马,我当驾车人,穿行在人们的裤腰之间,一直跑着,一直跑着,总以为烦恼和忧愁,永远都追不上我们。或许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等恐怖的怪兽,像不知道森林中有豺狼的小兔子一般,无忧无虑地跑着,跑着……
 
我看见13岁时的阿勇“押”着我从街市上走过,他是我的班长,也是我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为了让我不与另一帮后来在“严打”中被判刑的“朋友”厮混,他就那样每天坚持和我一起上学放学,并且试图像教一只小猪学会唱歌那样,为我补习我恨之入骨的英文……
 
我看见18岁时的胖子、老崔、小蔚和他们瞒着父母在外面租的“神秘花园”,那间不足20平方米的房子里,装着我们不敢被父母和老师看到的牛仔裤,打口带和盗版书。在那个小小的自由世界里用构树扎圣诞树或换上蓝灯泡讲鬼故事的记忆,像一颗永远不褪色的宝石,深埋在每个人的记忆里……
 
我看见23岁时的阿剑和祖泓,每个周末就背着各自在暗得看不到底的黑夜中幻想星光与幸福的诗文,来到小茶馆里彼此指正,彼此打气,彼此加油,相互医着伤口并描绘着未来道路上可能会遇到的美景……
 
还有总从家里拿钱出来招待我看电影吃东西,我们的妈妈们严禁与对方交往的米二娃;与我一起在重庆小面馆里偷油碟搞怪的小华;与我一起在冬夜寒风中对站三个小时聊古诗的俊儿;在书店偶遇,因一句张晓风散文而成莫逆的小李子;以及隔着网络为我唱评弹的凌凌,还有和我一样在大山深处上班,每周都要背着馒头烧酒和诗稿来看我的大军……
 
这些人,这些事,在我不同时间段的生命中,成为主题词,给我平静得无聊的人生旅途,添上一个个鲜活的标点,使那些久远的事在历经了岁月的淘洗和遗忘之后,仍保留着细节的温度。
 
只可惜,人生原是一场无人相伴到底的旅行。所有因缘分而路过我们生命的人,宛如车厢中邂逅的过客,或偶尔落入溪中的树叶,一起出发,同过或远或近的一段路,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演绎出一段故事,共同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在彼此的生命中,作为参与者,留下深深的印记,甚至改变彼此的生命轨迹。
 
洪贵是在小学二年级离开的,不读令他头疼的书而跟父亲当厨师去了,他走的时候,有点隐隐的得意,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如今和我一样,也该成为一个年近半百的胖子,即使在闹市中相遇,也只会擦肩而过。
 
阿勇如今是公务员,管着几十号人,总是在奔忙,让人觉得在微信上给他打招呼也是添乱,虽然相距70公里,但我们见面的时间以年为单位,再同路散步的几率为零。这样的状况,与另几个老友的情形相似。人到中年,友谊这种轻奢品,权重自然摆在必应的生活必须品之外。但至少,从偶然的朋友圈信息中,我知道,大家都还好。
 
而另外有些朋友,就不再有这种被繁琐生活骚扰的幸运。殒于抑郁症的小蔚,死于地震的大军,倒在地铁站台上的伊文,和癌症周旋了四年最终不再更新微信的凌凌……他们没有告别,就匆匆地消失了,将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一些人生故事,定格成一片泪眼模糊的画面,和渐行渐远的、歌声……
 
然而,我们的生命旅程,依如地铁站一般拥挤嘈杂,不会因为某一站有人下而变得稍许清静。但“成熟”已如玻璃罩一般,将我们与周遭的人隔开,我们对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彬彬有礼,却又保持距离。我们的生活环境越来越热闹,而我们的心却越来越冷硬。我们的世界,有同事,合作者、邻居、快递小哥、游戏搭档和牌友,惟独没有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干蠢事,不说话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友人,和一段一听到就会落泪的音乐,一段无论走多远,在夜静更深时一想起就能会心一笑或黯然伤神的共同记忆。
 
岁月无情,给世间的一切美好都打上时效烙印。所有美好,都宛若逝樱,即便美得令人心醉,但终将四散飘零。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人会过得更庄重,珍惜眼前所有美好细节,细细咂摸并享受其中的滋味;而有人则会因为一切终将消散,而大而化之,放纵不羁。
 
读文章至此的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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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119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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