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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亚大东海的沙滩上,我碰到一位和我一样踽踽独行着的女子,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在朝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飘逸地从潮起潮落的沙滩上走过的样子,很符合多年来我对海洋与沙滩最理想的想象,辽阔的大海掀着层层的白浪,蓝色的天上风在追着白云,沙滩上的白裙女子,宛若梦境。

 

    这样的画面,总令人忍不住想上前去,借问客从何处来?往哪里去?在来与去的路上,究竟发生过和将要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这种感觉,犹如多年前的某个夜晚,站在重庆枇杷山的红星亭上眺望万家灯火时,想扑身到那些散碎如星光和萤火虫的灯光里,去探求每一盏灯火映照着怎么样一家人?每一家人的身上,究竟发生着什么样喜怒哀乐的故事?那是一种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好奇感。

 

    我和万家灯火相隔的距离,与此时在海边与那个白衣女子的距离是相同的,那就是一个称为“陌生”的词语。因为“陌生”,我走不进万家灯火里的任何一盏;因为“陌生”,我也无法走到近在咫尺的女子身边,去打探那美丽故事的因由。我担心被她当成兜售假玉石的小贩,或更糟的别的什么人,那样就太煞风景了——此刻朝阳下海滩彩色的椰树和沙滩,可是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惬意景象。

 

    就在我悻悻然地准备拍几张照片,然后与眼前这道肥皂泡一样美丽却脆弱的风景擦肩而过时,那个白衣女子,居然向我走来,含笑向我点头,并请我帮她拍几张照片,她说:这样的风景里,没有人帮忙留影,太遗憾了!

 

    这时我才发现,整个沙滩上,只有我们两人,大多数游客,如我的妻儿一样,在昨晚的夜游中耗尽了精力,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帮忙拍照成为一种合乎情理的因由。我们一起从海滩上走过,相互帮忙把对方的身影摄入到相机里,一边拍着,一边聊着天。在此后的两个小时里,我知道她来自广东,我来自四川;我们从广东和四川的美食聊起,再聊到所在城市的春夏秋冬、一直聊到事业、家庭,起初是开心事,然后是伤心事,最后是烦恼事。不知不觉中,我们在大东海几公里的海岸线上,走了一个来回,我们彼此对对方的了解,甚至比多年交往的老友或家人更多,因为在老友和家人面前,有些“不得已”,也是需要顾忌的。

 

    这情景让我想起多年来许许多多的类似场景,比如,在宝鸡到郑州的夜行火车上,一个卖烧鸡的小贩向我倾述想攒够了钱去深圳找跟人跑了的妻子;在阳朔至桂林的渡轮上,一位老者向我倾述爱上保姆的幸福与苦恼;在大理双廊的堤埂上,一位少男向我痛诉被母亲逼着上不喜欢的学校的绝望;在沙溪古镇的小客栈里,一个中年男人向我讲述他与身体欠佳的妻子的无性婚姻……

 

    不知道是因为我天生的圆脸给人的亲和力和信任感总是能让人如他乡遇故知,必欲端出美酒一般,将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倒将出来?还是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之下,我所倒出的心事和秘密的数量和质量已达到换得他们信任的程度,总之,我曾经有过与很多陌生人分享人生秘密的幸运与快感。

 

    但在三亚沙滩上的经历,与以往还是有颠覆性的不同,这次交流,是和一个美丽的女子,而且是在白天。这与以往夜行火车或渡轮上那被黑夜逼仄的空间和氛围是不一样的。但也许正是海滩上的阳光与椰树造就的和谐气氛,让人彻底放下了心底的戒备,才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两个这辈子第一次见面且注定不会再见面的人,在一起分享了彼此最快乐和伤悲的事情。

 

    有些人,一辈子只见过一次,却是你的陌生知己。天涯从来就没有陌生人,有的,是因担心和害怕而厚厚的防范包起来的人,而这样的扮相,在海边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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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119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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