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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主按: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部小说,是以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的视角,观看民工子弟校发生的故事。这样的民工子弟学校,在我近二十年的媒体生涯中,至少看到倒闭和毁灭的有上百所,我是从大量的经历中,提炼出这样一部小说。其中的一段故事,修改成同名电影文学剧本,因其对现实的关注,获得2014年广电总局颁发的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奖,并于近日更名为《神奇合唱团》开机拍摄,预计于2020年暑期上映。
 
五千年以来最大的变局,是数亿农村人口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城市迁徙。
 
每一个数字,就是一个人。
 
每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谨以此文
 
献给那些为命运奋斗的人们!
 
-1-
 
我永远记得十年前第一次看到红花堰的场景。
 
那时的它,像一个穿着破衣服的衰老女人,一见到我,就向我展开赤裸而干瘪的怀抱,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凌乱与嘈杂,突然惊起一群苍蝇般迅猛而纷乱地扑到我的面前。
 
尽管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当它像一粒巨大的沙子直撞入我的眼眶时,我还是禁不住落下眼泪来。
 
老周拎着行李在前面引路。他时不时用手将迎面莽撞而来的三轮挡住,或从一辆装满货物的自行车上跃过,帮我理开脚下的绊脚箩筐。间或还忙中偷闲地和路边的小贩和闲人们打着招呼。看得出,我的到来让他的心情很好,逢人便介绍说:“这是咱学校请的新老师,不错吧?真正的大学生,刚毕业,人也挺漂亮吧?”
 
这是出生22年来第一次有人夸我的相貌。也许老周今天确实很高兴,看什么都挺顺眼。连我这个容质平平在各种招聘会上被挑剔的眼光打击得恨不能去自杀的女孩子,居然也被他慷慨而奢侈地用上了“漂亮”这个词。要知道,在此之前,为了求职,我已动了去整容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爹妈缴完最后一学期学费,已再拿不出钱的话,我可能真这么干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这么干,班上几个家境稍好做得起整容手术的女孩子最终也和我一样没找到工作,这让沮丧的我总算是心情好了许多——至少我没有白花钱!
 
我们一路朝前走着。红花堰主街的土路因前两天的一场大雨而变得柔软腻滑,每往前走一步,都仿佛是在挣扎。
 
我没有想到,在这座有着几百万人口,号称中国第四城的城市CBD直线距离不足10公里,竟有这样一处仿佛还停留在上世纪70年代的去处,放眼望去,只有灰黑红三种颜色:灰的是墙,黑的是地面,红的是农民们未加任何修饰的红砖楼房。
 
这三种单调的颜色,与红花堰这三个字的知名度是不相匹配的。报纸上有关凶杀、抢劫、毒品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悲情故事大多与这三个字有关。在成都媒体和市民的印象中,红花堰的颜色应该更丰富得多。
 
几个女同学听说我要到红花堰的民工子弟学校去上班,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口不能言。仿佛我正在告诉她们,我要学聂小倩,远嫁到黑山去配千年老妖。
 
她们并不知道我当时的处境——我只是迫切地想在学校将我们赶出寝室之前,找一个能落脚的去处。几百元一个月工资固然不高,但总比到包子店打工强。虽然只是民工子弟学校,但总算还是教书,也勉强算是专业对口吧。我是因为喜欢教书才报的这个专业,但没想到,几年书读下来,教师这个职业却突然人满为患了。连我想降低标准回老家镇中学去当老师也因为编制问题最终没能如愿。
 
我是怀着不服气的心态赌气留在成都的!选择到红花堰这所民工子弟校来教书,既是无处可投的权宜之计,也是赌气的结果。
 
我究竟是在和谁赌气呢?
 
是和那些平时不用心读书,但没毕业就找到好工作的富家同学吗?
 
是那些斜着眼看人,鼻子里能制造冰激凌的招工代表吗?
 
还是那个我一见他就笑,他一见我就皱眉的帅哥同学?
 
都有一点点,但又都不是!
 
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心中那股难以消解的不平之气来自哪里?
 
老周哪知道我的心情,仍一路兴致高昂地挡车、跨筐,与人打招呼。还时不时回头来给我介绍街面上的情况:哪里是饭馆,哪里是诊所哪里是杂货铺。哪家发廊可以去理发,哪里坚决不能进去!
 
他一路忙活着,很快便舞出一头大汗来。这让我有些过意不去,正准备掏张纸巾给他。这时,路边一位卖菜的大嫂早已把脖子上挂着的湿毛巾扯下来递给他,说:“周老师,擦把汗吧!这大热的天,干嘛去?”
 
老周接过毛巾擦了一把,想递给我。但迟疑了一下,觉得不妥,还是还给大嫂,道一声谢说:“我去接新老师,这不,要开学了!”
 
大嫂也很高兴,打量着我说:新老师这么年轻啊!好,好,好!
 
老周乐呵呵地和大嫂告了别,带着我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得意地说:“这是学生家长,在红花堰,我刷皮鞋吃小菜都可以不花钱。想给都给不出去,干这些营生的全是学生家长。”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在此后半条街的行程中,果然有不下5个刷鞋匠要冲上来免费为他刷皮鞋。
 
在碰到第6个刷鞋匠之前,我们转进了路边一条僻静的小街。往前走了一百多米,又拐进另一条小胡同,再朝前几十步,便到了一道涂着铁红色防锈漆的大门前,老周把虚掩的门推开,说:“到了,到了!”
 
这是一座不算太大的院子,西面是一溜二层的小楼,东面是几间平房。北面是一幢红砖小楼,下面两层的砖已很陈旧了,而最上面的一层却很新,一看就是新盖上去的。
 
大院中央是半个篮球场,因为操场面积不够,只在靠南边的院墙边安了一个篮板。篮板背后是两张水泥砌的乒乓球台,上面放着一排断砖,算是网。几个小孩子在台子两边很起劲地打着乒乓球。不远处,几个女生在跳橡皮筋,时不时与过来捡乒乓球的男生们发生些小小的冲突。
 
老周指着西面那幢2层楼房说:“这是高年级的教室,以前是仓库。”
 
他又指东面的几间平房介绍说:“这是低年级教室,办公室和阅览室,还有厕所。”
 
北面那幢3层小楼是教师宿舍。别怕塌下来,加了固的,牢实得很。
 
老周如数家珍地介绍完他那并不算太多的家当之后,不无遗憾地咂咂嘴说:“条件……不太好,等明年就好了,明年……”
 
他想说什么,话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
 
我把他的这句话理解为一句安慰。既是对我,也是对他。因为我知道,像这样的民工子弟学校,寿命通常是以天计的,明年对于它来说实在有些遥远。
 
这些想法,当然是我在不知道老周的那个巨大秘密之前。十天之后,我就地自己此时的想法感到羞愧了。
 
老周把我安排到教室宿舍三楼。一楼是房东的寝室和公用厨房及临时搭起来的浴室。二楼三间房,住着八九个男老师。三楼只有两间房,房前是一块十几平方米的露台,台的边沿放着一些样式怪异的瓷罐破盆和玻璃瓶,里面稀稀疏疏地种着仙人掌、吊兰、茉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
 
老周说:“楼上是女教师宿舍,连你在内只住了六个人,还有个小花园,呵呵,这也算是我老周对你们几位女老师的惟一优待吧!”
 
老周笑着说完话,就下楼去了。从他给我指的那间房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说:“你是新来的老师?”
 
我看她的装束,有点像是刚从偏远山区来探亲的老师亲属,就笑笑说:“对啊!你……是来探亲的吧?”
 
她一愣神,说:“不,我是这里的老师,姓叶,你就叫我叶姐吧!”
 
我赶紧为自己的眼拙道歉。她笑笑说没什么,她在山里当了二十年民师,人家说她像山里人,其实一点也不稀奇。
 
我拎着自己的行李随进到屋里。屋子大概有十平米,除对门的窗口摆放了一个写字台之外,其余三面墙分别放着三张床。头靠窗的两张床上已摆放上了床上用品,显见是有人住了。床是1米宽的单人床,靠墙的一面叠放着各种换洗衣物,只留一小半的空间用来睡觉。
 
叶老师帮我把洗脸盆接下来,指点我把不常用的东西放到靠门的那张空床下,然后帮我把床单理好,把换洗衣服像她们一样码到靠墙的一边。她说:“墙上贴了报纸,很干净。”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们俩都大汗淋淋了。我才发现,这三楼最大的问题是头顶的石棉瓦隔热效果不理想,外面日头一晒,里面像烘箱。
 
叶老师用我的盆接了一盆水进来说:“擦把汗吧!”
 
我说,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
 
叶老师笑笑说:“洗澡,那恐怕得等天黑以后才行啊!”
 
我说:“为什么要等天黑以后呢?楼下不是有间浴室吗?”
 
“那是男浴室,没热水的!”
 
“那女浴室呢?”
 
叶老师冲门外的露台支支嘴,很怪异地笑笑说:“就这里啊,天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四周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房子,伸了伸舌头说:“这样洗,岂不是在表演?”
 
“嗨,怎么会呢,在这竹竿上挂一张被单,躲在被单后面的黑暗里洗,只要不开灯,他在明处,你在暗处,怎么看得见?我试过,看不见的!”
 
“那要是突然有人闯上来怎么办?”
 
“一般来说,天黑之后没有男的会上三楼。如果你不放心,洗澡时我搬个凳子到楼梯口给你站岗。”
 
“要是冬天呢?”
 
“冬天?”
 
叶老师被我的问题给问住了,看得出她的经验还不足以回答出这个问题。
 
她努力想了想说:“听纪老师讲,离这半里地有一间春兰浴室,那里单人间双人间都有,冬天大概可以去那里吧!如果你不习惯,夏天也可以去,不过,2元钱一张票,还是挺不划算的。”
 
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2元钱洗一次热水澡的举动发自内心地感到很奢侈。几天后我才知道,她每月工资只有600元,比我还少。不过她对此倒没有什么怨言,说:“比在山里教书已经翻倍了!”
 
趁着我洗脸的当口,叶老师从床下的口袋里抓出些米来,放到一个大号搪瓷盅里,又从书柜下的蛇皮编织袋里掏出两个大号土豆说:“今天你新来,我请你吃饭吧!我做的洋芋饭可好吃了!哦,还忘了问你叫啥呢?”
 
我说叶老师你别客气,我待会出去吃点就成了。我叫夏秋冬,你叫我小夏就行了。
 
“出去吃?天都快黑了!老周没告诉你,天黑之后女老师不许出门么?这里治安不好,常有打架抢东西的。我看你又没买米又没买菜,就让姐姐请你吃顿饭吧,别瞧不起我这些从山里带来的米和洋芋,它们可都是绿色环保食品哦……”
 
说完,她就爽朗地笑了。话已说到这份上了,如果再推辞就有点不近情理了,于是我点点头说:“好吧!今天就吃你的绿色环保食品!改天,我请你吃城里那些不绿色不环保的垃圾食品。”
 
说完,我们都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在水管旁很熟练地把土豆去了皮,从花台边上取下一块小木板,用水冲洗干净,在上面飞快地将两块土豆变成了细丝。看来,在这种不规则的砧板上切菜,她已非常有经验。一想起今后每天我的伙食也将以这种方式来制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米淘好,将洋芋丝放到饭里加水加盐,然后端到楼下公共厨房的笼屉里摆好。老周此时已由校长变为兼职厨师,他检查清点了所有搪瓷盅和饭盒之后,盖笼点火。不一会儿,整个小楼便充满了米和柴烟混在一起的香味。这种香味以前在乡下外婆家里时常闻,自从外婆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闻过,今天突然闻到,莫名的有了些想流泪的感觉。
 
傍晚,天台上,我和叶老师把水泥洗衣台当成饭桌。叶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看来非常古旧的玻璃罐头瓶,从里面舀出些咖啡色的油脂,倒在饭里,说:“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老腊肉油,你闻闻,可香了。今天你是贵客,请你尝尝。”
 
她往我饭里加了一勺,而自己却没有加。我问为什么?她说怕长得太胖。但从她闻到油香狂吞吐口水的样子我感觉得出,她说的不是实话。
 
这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操场里玩耍着的孩们也各自回家了。周围静得能听见虫叫的声音。在这片宁静之中,我吃下了在红花堰的第一顿饭。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的没有下饭菜的饭。不知是因为老腊肉油还是自己确实饿了,我觉得特别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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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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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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