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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说这些是不是扯得很远了。对不起,可能是我太久没有这么自由自在地说过话。真让我放开舌头,我还真有些不太适应了,想说的东西排山倒海地往外面蹦。请原谅我这种不太有条理的叙述,我只是努力地想向你讲述我的那个大嘴村,而讲大嘴村,如果不讲这些拉杂的事情是讲不好的,在交代了这些之后,让我开始给你讲我的故事吧,这可以回答包括我为什么来这里和怎么来这里在内的所有疑问。
    事情要从几个月前那次上山采药说起,具体日子我已记不清了。我记得那时节应该是春末夏初,山上该开花的植物都开花了,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红红绿绿的,风一吹起,一阵接一阵的花浪由西到东一浪接一浪的把酒一样醉人的花粉气息吹到整个山谷。
    这个时节我最喜欢上山,因为我用来给人们治病的草药根、茎、叶、花在这个季节里长势是最良好的。用不了太大的力气,就能挖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老哥你也是采药人,知道那种心情的,那难与人言的愉快,只有采过药的人才会明白。
    这天,我收获了很多的野枸杞和山参,还挖了不少菌灵芝和狗头草。这些如果换在往日,应该是不错的收获了。但这毕竟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山上可供选择的好东西多得让你不知道该怎么下手。这就如同一个穷光蛋突然进入装满金银财宝的宝库,宝库里的每一件宝物都价值连城,这使得他的每一次选择都难免留下无数遗憾,而为了减小这种遗憾,他就必须放下手中的宝物,再做下一次选择。但这并不能保证他的遗憾因此减小,说不准新选择还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遗憾。
    不能不承认,我当时就陷入这样一个怪圈子里了。我像熊瞎子掰玉米一样,不断将已采到背篓里原本以为不错的药扔掉,换上新的认为不错的药。
    这种在事后看来非常愚蠢可笑的举动在当时被不断出现的新发现激动着而被忽略了。也许过量的花粉可以让人变得更愚蠢,这和很多令人感官愉快的事一样。
    就这样一路收获着一路放弃着被花香迷醉着往山的深处走去,不觉来到大嘴村的北部疆界北峰脚下。我前面已经讲过了,大嘴村三面环山,一面倚在悬崖之上,说确切点,应该是东西南三座山峰将北峰突起的腰部怀抱着,而这种怀抱仅仅是形似的环抱,事实上只有北峰与大嘴村接壤。其它三座山峰与大嘴村之间隔着一座巨大的深渊。这深渊远看时因视觉的差异而可以忽略不计,但真正到达崖边才发现,这深渊是可以吞没一切的,即便把东南西北四座山峰全砸进去,也难以填平。世世代代的大嘴村人除了见过云和鸟在其间荡漾之外,便再没看过别的活物穿行于两者之间。人们传说教书匠曾经穿越了过去,但这也只是个传说而已。
    我之所以这样不厌其烦地交代大嘴村的地理结构以及它与四座山峰特别是北峰的位置关系,是因为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事,都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在此之后的一个时辰里,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令大嘴村彻底灭亡的秘密。这也是我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
    请不要吃惊,给火里添两块柴,容我慢慢讲来:
    正当我一路采着药往前走时,不觉来到了北峰脚下,远远的,我看见半山崖上一处岩蜂巢——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藏糖地点,每次进山,我都会到这里来掰一块岩峰巢带回家里给我的女儿妹头,她是我的独女儿,今年13岁了,平时很少能吃到一星半点儿有甜味的东西,我每次进山,无论多累,都会来到北峰下,吊根绳子爬到岩蜂巢旁,给她掰一块甜而脆的岩蜂巢回家,这东西是岩蜂的唾沫混合着花蜜制成的,又香又甜,入口即化。妹头很喜欢,每吃一回都会高兴好几天。而每次我上山之前,她会提前几天就开始叮嘱,足见这甜甜的岩蜂巢给孩子的快乐。大嘴村的娃娃们,除了村长的儿子们,就数妹头最幸福了。别的小孩子甚至大人,一生尝过的甜味,也仅止于嫩玉米秆上那一丁点儿可怜的甜味。和岩蜂巢比,相差远了去!
    哦,瞧我,又扯远了。我们还是回过来接着前面讲,我讲到哪了?哦,岩蜂巢!对,我带上绳子,开始登山。我要登到岩蜂巢的上方,然后吊下来取蜂巢。这动作很玄,但爬惯了,也就不玄了。特别是想着妹头坐在我怀中很小心很珍惜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口中,甜味从她的舌头上慢慢扩散到全身,然后从眼中闪过幸福的亮光时,我的心里就会像被蚂蚁爬过一样,也幸福起来。如果这时候恰好还有些温暖的阳光照过来,那我肯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天堂了。
    就在这种甜甜的幸福想象中,我已下到了岩蜂巢旁边。岩蜂们与我似曾相识,知道我的来意,都纷纷亮出武器,要与我决一死战。这种拼死抵抗的场面是可怜的,因为它们面对的敌人是一个有几十年偷蜂蜜历史的老手,而不是与它们体积相近的蜂鸟或别的什么昆虫。这就如同有人要强占甚至摧毁我的家,我肯定会抡起药锄奋起反抗。反抗的结果,直接与入侵者的身份成相关。如果是钱棒或二杆子,我保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我的房子和家也就保住了。如果对方是村长或喳啦氏,那满地找牙的人肯定就是我了,这是很显然的。
    我用衣服包住头和手,任岩蜂们在外面疯狂而无可奈何地飞着撞着。毫不迟疑地从岩壁上生生地掰下一块蜂巢来。蜂巢很脆地响了一声,糖渣飞溅,在我眼关形成一道金黄的灰雾。巢中的蜂蛹,雨点般地往山下飞落去……
    就在蜂蛹往山下飞落时,我看见一个恐怖的景象——在大嘴村与北峰的连接点上,有一个裂缝,我敢用人头保证,在上次取蜂巢的时候,这个裂缝还没形成。这个大裂缝应该是最近才有的!
    那可是大嘴村惟一的支撑点啊!
    如果裂缝继续扩大,大嘴村将再无立锥之地!
    大嘴村将葬入深渊中去!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让我一激灵,这时我发现自己手上的冷汗已将绳子浸湿了。
    我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这时,一只勇敢而机灵的岩蜂冲破衣服防线,在我的眉眼间拼死一蜇,总算为它的兄弟姐妹们报了仇。
    我忍住火烧火燎的伤痛,努力沿着绳子往回爬。当我历尽千辛万苦爬上崖顶的时候,眼睛已经不行了,看西峰背后,有两个昏黑的太阳。而再往下看时,大嘴村背后那道新起的裂缝像一张血盆大口,一张一合,若隐若现。
    
    我用药篓中的薄荷叶敷了伤口,随意扯块布包上,心急火燎地往山下赶。与那条裂缝比,我身上任何伤痛都算不了什么,我得把大嘴村面临的危险尽快告诉村里所有人。
    我跌跌撞撞逃回家。妹头在村口等我和岩蜂糖,远远看到我,“滋溜”地把即将流入嘴唇的鼻涕给吸了回去,自从傻二当了教书匠之后,他的这个习惯动作也就成了全村小孩子的习惯动作。
    我拉起妹头冲回家中,把门闩上,仿佛身后有熊或狼跟了来似的用背紧紧把门顶上。我没有按原先想的那样,冲进村口就大声嚷嚷,让大家知道我们脚下这块大岩石已经出现裂缝,马上就会有堕下深渊的危险。末日就要来了!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只该死的勇敢岩蜂蛰伤了我的眉心,使我的额头上像镶了一个大石头,把眼睛挤压得又重又痛。正是因为这伤,使我犹豫了——假如村长和乡亲们因此而不相信我,说我信口开河,给我惩罚倒是小事,要是因此而忽视了那条裂缝的存在,那岂不是太危险了。因此,我还是决定关起门来好好想出个头绪来再说。毕竟我是药匠,是村里除村长外少有的几个有头脑和见识的人,做事不能太过于鲁莽冲动。
    妹头她娘正在锅边熬玉米糊,见我神色惊惶,赶紧问我出了啥事。我就将在山上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给她讲了。因为她和妹头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也就没打算瞒着她们。
    女人听了我讲的之后,原本已很大的嘴已惊惶得张得更大了。她下意识地跺跺脚,看看脚边这块泥土是否安稳。又觉不妥,深怕自己那一脚就把裂缝扩大把大嘴村给彻底地跺下深渊里去。一时之间,她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妹头倒是很安静,坐在一旁舔岩蜂巢,有一口没一口地往鼻腔里吸着鼻涕。
    我说:该咋办呢?
    女人接口说:报告村长?这不成!村长不喜欢这样的事。
    女人说得对,村长不喜欢这事,这事就很难办。按大嘴村惯例,村长不喜欢的事,最好别发生,如果不幸真的发生了,就当作没发生。
    哦,有一个茬子我忘了交代,我前面不是讲了,大嘴的绝大部分人头脑都简单得近乎于白痴,为什么我的女人还能看出这么玄妙深奥的理儿来呢?这事本来我也纳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是我影响了她,使她有别于别的大嘴村人。但事实上,这是我的判断失误。经过我很长时间的细致观察,我发现,我女人的头脑是否聪明,与太阳和门有关。
    我做过不止一次的试验,女人在家里时,头脑很好用,言语也不蠢。有时说出的话甚至出的主意还有些机智。至少是让我不烦甚至还有些启发意义。比如她刚才所说的话,我敢说是大嘴村包括石匠、木匠、铁匠、皮匠在内的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一定想得明白的。先前的教书匠兴许想得明白,但可惜他已不在了。但这事反倒让她给想明白了:“村长不喜欢这样的事!”这句话对我的启发意义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尿战。
    遗憾的是,她的智力跟雾一样经不得风吹日晒。一旦家门一开,阳光普照,她便和大嘴村所有人一样,神光远离她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动作行为马上就慢了下来,言语也像热锅上的冰块,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大嘴村,除了喳啦氏之外,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子的一副德性。这让我感觉她们也许是装出来的。但观察久点才发现,即使再有耐性的人,也不会装得那么逼真那么持久,仿佛她已成为一件会移动的物体,只有在回到自己家那一顶小小的茅屋下面,头脑和语言才重又恢复生机。
    你瞧!我又扯哪去了。不过,老婆的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我必须有理有节地想好如何用村长并不太反感的方式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他,并且让他不以惑乱人心的罪名给我惩罚。我知道,这很难。
    我想用大嘴村惯用的方式即把坏消息朝有利的方向向村长报告,这种方式平常羊倌常用,比如有狼叼了羊走,羊倌就会向村长报告,打明天起草料又可以少用多少多少了。而木匠和铁匠也懂这招,他们在修理东西时如果做坏了什么物件,就会向村长报告说:“村长,您马上就会有一件新东西用了。”而这些招大致是可以被村长接受的。只有一次除外,那便是有一年,村长那只有7岁的小五儿走失在北峰下的树林里时,喳啦氏找了两天没找到,回去向村长报告说:“您很快会有一个新儿子”时,村长火冒八丈,打断两根皮鞭。最后带全村人去寻找,终于找到饿得只剩一丝呼吸的小五儿。
    我在心中掂量掂量,我所要说的事,显然不是一头羊或一两件铁器或木器那么简单,它甚至比小五儿失踪还严重得多。搞不好就不止是两根皮鞭的事。即便是打断三五根皮鞭,他要是听我的,那倒也就罢了。如果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把我扔下舍身崖去,那岂不是误了大事?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冒这个险到村长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报告:“我们即将有一个新村子了!”
    这天夜里,我的床也被我的胡思乱想折腾得死去活来,最终断了两条根床笆,我被悬在空中,整晚都梦见自己向下飘着落着一直没有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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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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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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