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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像许多别的烂尾楼一样,春天花园座落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据说最初是要建CBD办公公寓的,不知什么原因停了下来,一停就停了差不多十年。

最初,建筑公司对收款和复工还抱着希望,设了留守处,留了十几个人和部分建筑设备。后来,随着希望的减小,留守处也逐渐变成留守组,并最终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民工。最初,建筑公司还要发些工资,虽然不多,但维持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但后来,公司因为改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基本上忘记了这一座把他们拖垮的烂尾楼,进而彻底断了他们的工钱。两个人想走,但被拖了两年工钱,不知该找谁要,心有不甘。就在那里展开生产自救,在空地上种上蔬菜并从周围小区里拉来泔水喂猪。周围打工的人们,也发现这座未竣工的大厦虽然样子不好看,但却能遮风挡雨,而且不用从三环路外往城里来回跑,就自发跑进来,拉起布帘或用纸箱做成墙,开始在这里生活。

老民工和小民工起初想驱赶,但架不住来的人太多,要么是太可怜不忍心赶,要么是太凶恶他们不敢赶,干脆做顺水人情,让他们住下,并和他们约法三章

一、每人必须缴住宿费,一个月20元,水电费5元。

二、不允许私拆楼里的任何木材、钢筋和扣件、电线拿出去卖废品。

三、不允许在这里干打架、吸毒和卖淫等有可能让大家都住不成的事情。

这几条,住客们都无条件地同意,于是,这座烂尾楼,就成了一群外来打工者的聚居地,一个不折不扣的都市小部落,形成一个与几十米之外繁华都市完全不相干的小小世界,一个个有趣或无趣,快乐或忧伤的故事,便在这里上演开了。

 

 

 

第一个故事:大当家和他的儿子

 

因为担着管理的名义,守工地的两个民工被大伙叫作当家,老的叫大当家,少的叫二当家。

大当家年近五旬,但看起来更老。他的脸像在岁月中磨蚀了上百万年,被发掘出来刻上深浅各异的篆文,然后再埋进土里又几千年后才出土的石头,质感坚硬且积满了时间的重量。他的胡子和头发已经发白,与肌肤的色彩形成强烈反差,被阳光一照,如同一个长满白毛的出土文物。

大当家这个名号,完全是因为年龄。与他在春天花园的实际地位以及大当家这个名号的传统含义没有什么联系。年纪大是事实,但当家却不能。他不仅当不了春天花园的家,甚至连他那原本只有4口人的小家,也当不了。

最早不服从他的是他的女人。女人15年前也即是他出门打工的第三年就跟着一个放蜂人跑了,丢下8岁的女儿和3岁的儿子。她说:跟放蜂人,至少每天早晨能喝上男人亲手端来的一杯蜂糖水。

就这样,他成为蜂糖水的手下败将,轻易被剥夺了领导权。

第二个不服领导的是他的女儿,5年前,女儿18岁,读高三,成绩很好。他觉得女娃儿读再多书,还不是嫁人生娃娃,于是想让女儿停学出来打工,供弟弟上学。儿子读完书挣多点钱,家里才有希望。女儿哭着说:我读完书挣了钱,难道不是你的希望?他听了,摇摇头说:那只是别家的希望。

女儿很落寞地走了,与一个愿意供她读书的中年男人成家,先办喜事,后读书,从此没再喊他一声爹。他并没因此感到有多伤心,相反,觉得自己多少有一些先见之明,女儿再有出息,终归是别家的啊!

失去妻女都没太伤心,这并不是因为他狠心或不正常,而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有望,这个名字足以说明他的心态。如同一个同时拥有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的人,丢失摩托车和自行车固然能让他有少许的心痛,但只要汽车还在,他就不至于痛苦到绝望的地步。

只要有望还在,他就还有希望。

然而,有望似乎也没打算给他希望。他虽然是最后一个反叛者,却反叛得更坚定更彻底。与妻和女毅然果决地选择离开作为反叛方式不同,有望的反叛更绵长更具持久性。用他自己的话说,前者是砍脑壳,痛则痛矣,但一刀了断;而后者则是凌迟,有一刀没一刀,总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让你生痛,这种痛既痛彻心骨又不足以致命,让你难以逃避又无法解脱。

从能听懂话开始,有望就没有听过父亲的话。父亲让往东,他就往西;父亲让他打酒他却跑去拉稀。父亲让他养小鸭,他就把鸭崽拿去逗猫玩。稍大,父亲让他读书,他就把书包往河里扔;父亲希望他成绩好,他就敢考出一堆鸭蛋拿回来给他爹补充营养……

对付这种不听话的娃娃,大当家及其乡亲们通常采用的是黄荆条子出好人的政策。越是不听话,越是揍;越揍就越不听话。直至有望13岁那年,他再次揍他时,小子居然从书包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来,追了他十几亩田远,一边追一边说:平时你把老子甩在家里管都不管,隔几个月回来一趟,除了揍还是揍,就算是打猪,你要喂过它它才让你打嘛!

有望的举动让他深受刺激,于是将他带进城。城里的老师似乎比乡下老师有办法,居然让这小子不再考鸭蛋了。别别扭扭几年下来,也勉强拿到一个职高毕业文凭。这虽然与大当家的希望相去甚远,但总归可以有资格去找工作了,现在城里请个洗碗工也要问:你是什么文凭。

有望的文凭不高,但心性高,洗碗工显然不是他的人生目标。虽然父亲曾对他说,咱村的王勇最初进城就是洗碗,洗了几年,最终自己开店了。有望对父亲的话一以贯之的不屑,说:那得洗多少座山那么多碗哦?

洗碗挣钱太慢,有望不喜欢慢。但他在城里能够找到的工作挣钱速度都不快。当菜架子,400元一月管吃住。当保安,600元一月,只管住不管吃;捅下水道800元一月,但吃住都不管。最高的工资要数洗楼房,2000元一个月,但他又怕高,而且还不喜欢手被碱水泡裂口……

大当家几乎托遍了所有能托的关系,最终没有找到有望中意的工作。他几乎要给儿子跪下了,说:你选一样,先干着,骑驴找马,往下看,五六百元一个月,省着点还是可以过,我们当初出来那阵……

当初狗还要吃屎呢!你没看报纸,民工工资二十年没涨,不就是因为你们这种人太多了,人家像打发乞丐的,行行好,三百五百,多少给一点。哦,你好像有两年没领了吧?

儿子睡在木板床上,像地主教训来借粮的穷人一样翻着白眼。

大当家垂手听训,他觉得儿子说得不是没有理。在城里读了几年书,儿子除了学会这些理之外,基本上没学到别的有用的东西。这理除了让自己更痛苦更不愉快之外,便再没有别的用处。

这只是大当家与有望父子俩最普通的一次对话,这样的对话,平均每天进行一到三次。每一次,大当家都会被说得夯拉着脑袋抽半天烟袋。而这时,就剩儿子在木板床上望着灰黑的水泥天花板说自己的梦想。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发财,发大财,一夜之间挣几大堆钱,一大堆拿来买车,一大堆买房,一大堆拿来用铁丝捆了砸人玩。以往欺负过我的,每人一捆,砸得他满头是包,还欢天喜地……

他手舞足蹈地说着,把床上的灰扬得老高。这时,大当家蹲门口也抽得烟雾缭绕。灰和烟中,他的嘴角挂着一丝不知是讥讽还是憧憬的笑意。

这样的场景,已成为春天花园里的一道固定风景,直到有一天,大当家想出了反击儿子的新话。以往,每当他叫儿子去做正经事时,儿子总是先抢白,再指责他的无能,然后再憧憬莫须有的未来。这三部曲像三发连射的子弹,让他无还嘴之力。但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打狗队队员在打狗,从中发现了些还嘴的素材。他说:在这城里活着,就像那些狗儿,乱闹乱叫的,总没好下场。只有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的,才活得下去,你闹来闹去这么久了,还不明白这个理?

这话像横空飞出去的一把袖箭,正好射中对手的命门。有望平时在父亲面前一直是语言的庞然大物,不想被横空飞出的暗器一击命中要害,楞楞地神在那里,半天开不了口。

大当家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话,居然像灵符般起了作用,这是他这辈子惟一一次在儿子面前讨得便宜,但他此时还不知道,这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儿子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仰头长长吁了一口气,很奇怪地冲他一笑说:我倒真要去叫两声试试!

说罢,拎起衣服,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高楼与高楼间的阴影中。

大当家估摸着这小子也许会像平常那样,心情不顺,出去冲一阵转一圈,刮几下停在路边的汽车或惹惹城里小姑娘,心气顺了肚子饿了自然就会回来。因此,也不着急,把烟锅一敲,哼着川剧小调去淘米洗菜,戏文中一句五月五是端阳让他想起,今天正好是五月五,有望满18岁了。他突然对自己说那几句惹儿子生气的话而感到有些后悔。赶紧跑到后门菜市场花8元钱买了1斤正品肉和一捆没有蔫的莴笋,要给儿子做顿红烧肉吃。

他做菜时特意多加了油和豆瓣,还特地从二当家那里要来几颗花椒。这些调料下锅一煮,整个屋子,不,应该是整个春天花园的底楼,都弥漫着一股难得的香气。

直至天黑,儿子也没回来,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至变成一锅肉粥,儿子也没回来。他感觉事态有些严重,但严重到什么地步,他还不清楚。对于有望来说,闯下什么样的祸或惹出什么样的麻烦,他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但他也许并不知道,就在他反复热菜等儿子回家的时候,儿子正坐在城市另一端的一幢大楼顶上,和一群小哥们喝着啤酒唱着歌,这些小哥们,便是他在18岁生日之天一直挣扎着考虑是否应该加入的砍手党……

自此以后,大当家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儿子。只有一次,路过商场时,看见电视上正在放追捕街面抢劫的现场录像,他觉得跑在最前面,并最终被汽车撞飞的人有点像有望,因为电视画面太模糊,他盯着看了很久,也没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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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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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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