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园”的住客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求医的。离这里不远,有一所全国知名的“三甲”医院,许多别的地方医不了的病,这里都可以医。高超医术相匹配的,是高昂的收费标准。许多从外地来求医的人,大多砸锅卖铁只能保证病人的医疗,至于陪护的亲人们的住宿和饮食,则简化到了忽略不计的地步。“春天花园”就是老天爷有意为那些付不起医院住宿费的可怜人提供的一个避难所,很多家属甚至病人就住在这里,白天去医院接受治疗,晚上回来。有的甚至会出去捡垃圾或摆小摊挣钱,以精卫填海的姿态,朝海一样宽广的苦难中扔一些微不足道的树枝和石头。
老魏便是这群可怜人中的一员,他的最可怜之处就在于生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惟一的宝贝女儿,这个刚读完高中准备参加高考的漂亮女儿是老魏这辈子不多的值得骄傲的东西,为了她,老魏可以不用片刻思考和迟疑地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去死。老天爷似乎真是想考验他,于是将一种听起来吓死人的病降临在他女儿身上。而最恨之处在于,这种病虽然严重,却又有两三成治愈的希望,这希望必须用海量的钱去争取。
如果眼泪和鲜血能换成钱的话,老魏一家都可以不用愁医疗费用了,但遗憾的是不能。用完最后一笔存款卖掉家中最后一件家俱甚至将那套原本就不太值价的房子卖掉之后,老魏和妻子甚至动过卖肾的心思。但因为国家法律不允许,而他们家中已不允许再增添一个重症患者而作罢。看着女儿像一朵美丽的花,由鲜艳到惨淡直到苍白,老魏心疼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将这不公平的拔河比赛进行到底。
从住进“春天花园”开始,老魏就是最勤奋的人,每天凌晨三点便起床,将昨晚泡好的土豆丝捞起来,加上面粉和蛋,炸成三角粑,这是老家的一种特色小吃,他发现省城没有,做了几十个试着去卖,居然销路不错。后来加大制作规模,除去成本,每个能赚两毛钱,这显然比去捡垃圾强得多,只是太累了,每天必须赶在早餐时间送到学校和公司门口,从制作到出售,一秒钟不停地要忙上六七个小时。而下午的备料清洗和切土豆,所耗的体力和时间也不亚于此,这还不是他每天工作的全部,他的工作,还包括为女儿做可口的营养餐和他们老俩口虽然潦草但却不能没有的三餐。妻则全职陪同女儿奔走在医院的病房厕所和各种窗口之间,其工作量也不弱于他。
尽管他们已经有了敲骨榨髓的感觉,但他们所做的努力,与他们所面对的困难相比,像一颗花生米之于一头大象那样微不足道。就像悬崖边想拼死顶住巨石的竹子,他已经筋皮力渴了,但石头却势不可挡地在往下压着、压着,将他扭曲,变弯,直到折断。
这天早晨,让他最担心的那一刻终于来临——他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一幢写字楼下,三角粑散了一地。
在这幢写字楼里有一家报社,那里的记者们时常会买他的粑作为早餐。他倒下的那一刻,正被一个圆脸女记者碰到,女记者是个热心人,赶紧把他扶到路边,保安拿来一把躺椅,旁边卖凉茶的小贩端来一杯凉茶。大家又是喷水又是抹胸口,才把老魏从昏迷中唤醒过来。
女记者问他需不需要打120?老魏估摸着要花钱,赶紧摇头。卖凉茶的与老魏经常碰面,对他的情况有些了解,就简略将他和女儿的情况给女记者说了,希望她能帮他一把。
女记者是个热心人,而且也正为找不到好的新闻线索而发愁。听他这么一介绍,觉得有必要和老魏聊几句。在确信老魏已缓过神来,并且不需要送往医院之后,她开始和老魏聊起来,她希望从交谈中能够找到一些兴奋点,让她既可以作新闻,又可以帮他。
然而,老魏却让她多少有些失望。用新闻行业的话说便是“太没有新闻性了”。他的身世不独特,普通工人,他的妻子也一样。他们俩的感情也不错,也没出现过大的波折和纠葛更不是离异重组。他和女儿的关系也不特殊,既不是领养也不是继父。他的女儿身上,也没多少特殊性,除了小模样长得还不错之外,她的病因,学习成绩和年龄,都不具备任何可作为新闻报道的可能性,至少不具备当下流行的报刊杂志所需要的煽情元素。像老魏这种病得没有新闻性的病人和家属,她们每天会碰到好几个,如果当时心情还好也不忙的话,还可以说两句安慰话;如果心情不好也没空,就什么也不说地埋头而过。不管态度如何,但效果一样,都是爱莫能助。当然,如果报社正在策划慈善活动的话就会例外,这时候,便会有一个幸运的人被选中,在镜头前讲讲自己的故事,赚来人们的眼泪和捐款,皆大欢喜地以大结局收尾,但这样的机会和幸运儿都不多。
就在女记者打算追加两句安慰话作为结语然后抽身离开的时候,老魏从怀中拿出女儿的照片,这是女儿生病前拍的,阳光照在鲜花上一般绽放着迷人的微笑。他把相片紧紧贴在脸上,像贴着女儿童年时胖乎乎的苹果脸那样泪流满面,说: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如果她没了,我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意义,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他的眼神已空洞得没有什么内容了,这让女记者的心里,格登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破掉了一般,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痒痒的酸味。
她拿出电话向主任汇报,希望能做点什么帮帮他。主任的回答没出乎她的预料,他说:有没有新闻性?如果有,我们就做,如果没有,就不做。咱们是新闻单位,不是慈善机关。
这个电话,打了跟没打没什么区别。但在收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她心中已暗暗有了一个主意,不!应该说这个主意先前就有,只是在和主任通话之后,变得更加坚定而明晰了。
他把老魏叫到一旁,悄悄对他说:我想试着帮帮你,但不知道你能不能配合?
老魏坚定地点头说:叫我做什么都行,我坚决配合!
记者说:依我的经验,你女儿的事太平淡太没有故事性,领导不同意做,即便做了,也引不起读者的关注,更不要说捐款了。因此,我们必须搞点故事性出来。
你不会叫我去抢劫吧?
抢劫是犯法的事,咱不能干。要想出既能拉着读者的情绪跟着你们走,又不会惹出大麻烦的事情来,比如……
比如什么?我上街举纸牌卖肾去,你们来报道。我在电视上看过,人家还捐了不少钱!
不行不行,太老套了,我们连少女卖生救母都做过了,这……太不新鲜也不够刺激了。
那……咋办?
我想,你得牺牲一下。
牺牲,牺牲什么都不怕,只要确定能救我的女儿,死都可以!
不,不用那么严重,只是让你牺牲一下名誉。
名誉?你不会是想叫我到天桥上去裸奔吧?我这一把年纪……
你想哪去了。我是想……这么说吧,我是想让你当个坏爸爸。
坏爸爸?
对的!
可是……唉!只要能救女儿,坏爸爸就坏爸爸,你就说怎么个当法吧?
我是想让你卷走女儿的救命钱离家出走,去赌博输掉。
可……我女儿没救命钱,我也不会打牌也不可能离家出走。这节骨眼上,娘俩都需要我!
这不是让你真走,说白了吧,就是让你带着子虚乌有的钱假装离家出走,做出一个坏爸爸的样子。
像演戏?
对,就是演戏!我知道这不符合我们的职业道德,但我想帮你。说不定你女儿和老婆在报纸电视上一哭诉,人们对你越恨,对她们就越同情,说不定你女儿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
老魏偏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把记者给他讲的在脑中一一过了一遍,脸上的神色随情节的发展而喜怒哀乐着,并最终定格到一个奇怪的笑容上。像一个抵抗了半天终于决定招供的犯人那样,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说:就这么着吧,只是不知道他娘俩究竟演不演得好?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数天后,一篇题为“女儿患重病,可恶老爸卷走救命款”的报道中,他的妻子和女儿痛哭着的镜头令人有撕心裂肺的感觉。之后,同城其他报纸和电视纷纷追踪报道,全城搜索失踪了的坏爸爸老魏。有的媒体甚至还接到读者的举报电话称,在某个麻将馆碰到过疑似这位坏爸爸的人。读者和观众在谴责的同时,纷纷送来了数额不菲的捐款。女儿终于又住进医院,进行了最关键的一步手术。
在女儿手术完毕逐渐康复日子里,女记者觉得应该给读者最后一个交代,让老魏上演一场浪子回头的大团圆结局,在病房里,一家三口抱头痛哭的场景让很多读者和观众也跟着掉了眼泪。
记者们问老魏,这些日子跑到哪里混去了?老魏低头不语,他想说自己去赌博了,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想说自己躲在“春天花园”最高的一层楼里又哭又笑地呆了十几天,也张不开嘴。
他眼含热泪肌肉抽搐欲言又止的样子,成为本市当年度最感动人的画面。
(选自江西高校出版社出版《烂尾楼的名字叫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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