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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砸死的疯子哲学家



  和许多同龄孩子一样,我对“否定之否”的最初印象完全来自于听觉。每当我不好好睡觉或吃饭时,母亲就会威胁说要将我送给“否定之否”。这时的“否定之否”,只不过是一个吓唬孩子的恐怖名词,与大灰狼熊家婆没什么区别。
  稍长,“否定之否”开始进入我的视线。他披着一头即使现在也只有前卫艺术家才留的披肩发,穿着一件宽松得像是披风的对门襟黑布衫,一年四季都赤着脚,肩上挎着自制的圆筒包裹,包裹的外皮,是一时不穿的黑布棉衣,里面包着一个搪瓷盅,一把锯条砂成的小刀和一堆废纸,这些来自标语、烟盒和废弃作业本的纸用刀裁得整整齐齐,像一本色彩斑斓的书,有人甚至将它当成了一部价值不菲的古版书,据说他后来的凶死,也与此有关。
  仅凭他的这身装扮,就足以让他从众生中“跳”出来。其时的故乡,古旧的街道和破败的房舍以及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们没有性别和年龄差异的服装与发型,都是逼他“跳”出来的因素。现在想来,这身装束颇有几分哲人的风范,特别是起风的日子,他昂首从街上走过,前方是低头躲风沙的灰黯路人,身后是随风而下的纷飞落叶,风将他的头发和大褂扬得像要离他而去一般。这个画面,是“否定之否”留给我众多印象中最深的一个。
  “否定之否”不仅仅长得像哲人,他的发疯据说和哲学有重要的因果关系。人们说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发疯,只知道他是因为热爱哲学,所以疯了。这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结论,给哲学在我家乡造成了极坏的负面影响,以至于许多成年人都认为哲学是会让人变得疯狂或不正常的学问。这种想法一直延续到“否定之否”死后的第10个年头,我在读一本哲学书时,父亲看我的异样眼神。
  对于众人来说,哲学为什么会让人发疯和怎么使人发疯的问题远没有生计更重要,这就如同耗子药为什么和怎么毒死老鼠之类问题一样,最重要的是知道那东西不能往嘴里喂就成了。因此,关于“否定之否”与哲学,以及哲学究竟是怎样让人发疯等等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碰他们就行了。否定之否的身世,也就在大家的这一共识之下,渐变成了一个谜。
  早年曾有传闻说“否定之否”姓黄或王,是五十年代一所名校毕业的大学生。这种资历,听来是相当吓人的,因为在当时,全城最高学历者县中学的校长,也仅是成都一所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当然,他当校长,凭的也不仅仅是这个。
  虽然在一个主流价值观普遍认为知识的多寡与反动程度的强弱有关的社会里,学历高并不是什么好事情。但人们在说起“否定之否”这段经历时,也忍不住会肃然起敬,并啧啧地感叹几声。这感叹中,有同情,有惋惜,更多的,则是惊奇,像面对并不多见的三条腿鸭子或五条腿的狗那样。
  人们的态度和四季的冷暖对“否定之否”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影响。他视若无睹地走在人们的各种表情前,并逐渐成为他们熟视无睹的一道风景。
  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否定之否”最爱做的事就是写。这几乎是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没有人看过他吃东西喝水或拉屎,他的全部生活用具,似乎就只是为了写作而准备的。他的包裹里,纸张的用途自不必说,搪瓷盅,则是用来制作墨汁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墨汁制作工艺非常简单,把没有烧烬的木炭,用石头舂碎,放入搪瓷中,加水,放上火堆烧煮,一罐市面上买不到的黑墨水就制成了。我和小伙伴们都试着这么干,但做出的墨水不是太淡就是要脱色,不知是水还是火侯中有什么不传的猫腻。
  他用的笔是我所见过的最奇的一种,准确地说,是削得很细的竹签,竹签的尾端用破布包着,卷成笔的形状,前端则用刀削得很尖很细,在最尖的地方,用石头小心地锤绒,这一步至关重要,既保证竹笔能蘸起墨汁,又有笔锋和韧度。只是这种笔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折断,写几行字就需要重新制作一次。
  我不知道否定之否每天要将多少时间消耗在这一削一锤的机械运动中,他每天写的字实在是太多了,一提笔便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溜的行草,龙飞凤舞,并没有因为书写工具的简陋而墨色不匀。他的书写方式,甚至引起了我们语文老师的认同,哪个同学要是书写潦草或卷面不整洁,她就会批评说:你的卷面,连“否定之否”都不如!
  不仅是语文老师,家乡的许多人,对“否定之否”的文字书写水平都有很深的印象,虽然大多数人对他写的什么并不知晓。
  “否定之否”的作品,主要发表在小城最热闹的电影院和新华书店门口的电线杆上。这种牛皮癣式的发表方式在当时非常流行,大街上任何一道墙或电线杆都可以贴色彩各异字体不同的标语或大字报,没有谁会因此而遭到罚款或拘留,当然,前提必须是没有反动内容,如果出现反动内容,后果就会相当严重。同期一位女疯子,曾在一条“万岁”标语后面写了几句对其丈夫不满的文字,被判了14年徒刑,成为当地最轰动的一起“反革命”案件。
  “否定之否”的作品,虽然在发表方式上与其他标语或大字报相同,但内容和形式却完全不同。别的人在书写时,惟恐不能引起读者的重视,而总是选用最张扬最耗墨的正黑体字,为了刺激读者的眼球,在行文中不断使用红色的感叹号和叉叉来表明态度和好恶。而“否定之否”的作品,则一例是涓细而清秀的天书般符号,除了每篇以“否定之否”开头之外,后面跟的内容便再难让人读懂。他名字的典故,也大致出自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为自己仅仅能认得开头的五个字而感到郁闷,而且这几个简单的字,也基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将此理解为“否定之否”的学问太大,不是我这个小学生能明白的。但许多比我识字多的人,认得也并不比我多。在经过了数次努力和尝试之后,我再也没兴趣关注电线杆上那些整齐得如同经文的小字报,相比而言,我觉得那些写着打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之类划着红叉的文字更有可读性一些。但这并不妨碍我坚定地认为“否定之否”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他写的东西,没人读得懂,便足以证明。
  有没有读者,并不影响“否定之否”的创作激情。他像一只孜孜不倦的蚕,一秒钟不停地熬墨、削笔、写作并于每天凌晨第一个卖菜人上街之前,将作品贴到电线杆上去。没有人知道从来不囤积粮食的他是用什么东西熬出质量那么上乘的浆糊,不仅糊合力强,而且透明度高,贴到电线杆上,非用刀不能将其刮下来。好在那时不兴创建卫生城市也不兴城管,否则,他会因此而给自己和别人煮出多少麻烦。
  “否定之否”住在县图书馆背后的一片小竹林里,这是县城少有的一处清静之地,我读书时常从那里经过,几乎每一次看到的都是他面壁写作的背影。在他的上方,挂着一张草席,晴天遮阳,雨天挡水,这是我所见过的“否定之否”不多的为生活而做出的努力。
  在与“否定之否”共同生活在相同时空的十几年里,我只听到他说过两次话,一次,是在一家小吃店门口,一个喝醉酒的人见他从门口走过,就扔出一块啃剩下的猪骨头,以唤狗的腔调喊:啧啧啧,老否,来啃骨头!
  “否定之否”看看骨头,再看看他,脸上闪过轻蔑的笑容说:想说你是畜牲呢,你又是用两条腿在走路!
  这句话除了证明“否定之否”不是哑巴之外,还成了小城盛传许久的一句流行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遇冷自己不开心的人,都会忍不住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觉得这句话虽不如问候对方女性亲属过瘾,但却显得很有文化,让被骂者有一种难以回嘴的屈辱和自卑。
  “否定之否”另一次说话是对我一个人说的,那是初中毕业前一年,我下晚自习,从图书馆背后的小竹林前经过,看见“否定之否”正坐在火堆前,神情有些急迫地看着火堆里烧着的瓦罐,瓦罐里正翻天覆地冒着热气,汤水之间,有一对尖利的牙齿丫叉着指向天空。
  我好奇地问:你在煮什么?
  狗脑袋!
  “否定之否”很意外地回答了我。
  你就吃这个?
  还有萝卜和菜。
  他信手指指旁边的一堆杂物,里同有他说的那两样东西。
  这些东西……不脏吗?
  脏?能比人还脏么?
  火光中,我居然看到他在冲我笑。
  也许我是不多的走近对他的人,而这个时候的他也正想看到同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冷若冰霜甚至拒人千里。他包裹中的所有内容,我也是在那天夜里看清楚的。
  我离开时,他从身后的杂物堆里抽出几条新拆的老房墙里抽出的竹蔑,抖抖说:送给你,拿去煮饭吧!
  我看了看上面的土灰,摇摇头,拔腿跑了。
  回家时,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说:疯子送你柴,是最吉祥的祝福。柴与财同音啊!可惜你没有要。
  我为此后悔了很久,搞不清“否定之否”送我竹蔑的真实意义,直到现在,我在分析自己没成为市面上流行的能赚会花的成功人士的原因时,忍不住都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
  此后不久,“否定之否”就死了。关于他的死,有以下几种猜测:一、他的小字报触怒了某些人,被派来的杀手处死。
  二、他包裹中揣的废纸,被误认成值钱的古书,遭人下了毒手。
  三、他的小字报让环卫工人不胜其烦,其时已是八十年代中期,已开始注意环境卫生,环卫部门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污染源。
  四、几个喝醉酒的年轻人,为比胆量,将他当成猎物练习了一回打猎。
  五、周围邻居嫌他烧火烟太薰且有火灾危险,将他当成隐患处理。
  ……
  各种说法最终都没有证实,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否定之否”确实死了,是被无数乱石砸死的,图书馆背后小竹林的墙上,溅了很多血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消失……


PS:配图系为美化版面,与文字无关,但此人与当年的否定之否,有很大程度的神似。
(选自2016年2月号《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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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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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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