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城来是为送礼的。
二当家不管他是送礼还是收帐,只要准时交房租并遵守约法三章,他便可以连名字都不问地将对方留下来。为了好记,他管送礼人为小送,久去久来,大家都以为这是他的姓,并讹成了小宋。
小宋年纪不大,往老里说也不超过25岁,但他有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沉默,与“春天花园”别的后生不一样,那几个年轻人,从人数上说只占了“春天花园”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但他们所发出的声音和搞出的动静,占声音总量的十分之八。
小宋不爱说话也不扎堆,后生们喝酒打闹他都不参与,一有空就背着他那个黑色人造革包往外跑,样子颇有点像专门扮哑巴出去推销菜刀的刀贩子,一副沉默而执著的样子。
任何简单平常的事,只要重复的次数多了,就变得不简单起来。在小宋匆匆忙忙消失于人们视野中一百次左右的时候,几个喝酒的闲人便开始念叨起他来了。
王饼子说:我觉得这人有点可疑,莫不会像兔八哥那样,又是一个逃犯?
范藕粉说:我看不像,人家人不是说来送礼的吗?他看他天天拎个大黑包,那里面该是装了些值钱的东西?
值钱?你看他浑身上下的行头,加起来值得了100元钱不?
王饼子不以为然地反驳。
什么叫财不露白?什么叫真人不露相?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喜欢没钱装有钱,明明只卖了20个饼子楞要说卖了100个,搞得老婆扯耳朵找你要钱!
范藕粉对王饼子的语气很不满,随口捡出一个重磅炸弹给他砸了回去。
王饼子立马反唇相讥说:老婆扯耳朵总比耍小姐用假钱挨黑打好!
王饼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随口捻起范藕粉的糗事就反砸了回来。顿时,两人鸡生蛋蛋生鸡地相互揭起短了,像打泥巴仗一样把污水和黑泥往对方的身上泼去,笑得看热闹的人们七歪八倒,胡神仙趁机偷别人面前的酒喝,呛得险些背过气。
人们对小宋的第一次讨论以王饼子与范藕粉的开掐暂时告一段落。
没有吃到嘴的果子永远是最甜的,没有打听出来的秘密,永远是最吸引人的。、
第二天晚上,咋晚喝酒的原班人马,除了王饼子因为没有卖够当天的定量还在街上转悠之外,全都聚到二当家门口的水泥地上,边喝酒边瞎聊,左扯右扯又扯到了小宋。
今天,收破烂的老陈有猛料贡献,他说:今天我看到小宋了,背着他那个大黑包在帝皇花园门口转悠,你知道,那里全住的阔人,平常保安凶得吓死人,我从来不敢在墙外吆喝,怕惹出什么事来,你猜怎么着?我看见小宋转来转去,居然就从旁边的铁栅栏里钻进去了,他那小身子骨,居然像练了缩骨功似的,一缩就进去了……
那里面没有狗?没有电?没有保安?
有人担心地嘘了一口气。
老陈说:当然有,这不,他一进去就被薅住了。
挨打没有?该不会送派出所?
没有,那保安好象已认得他了,说,人家主人家不见你,说没有你这个亲戚,你还来干啥呀?快走快走,再来我真的要报警了!
那保安屁儿还不算太黑,不像我平时遇到的,可能刚从乡下来不久,要不然,他不挨瓜才怪呢。
有人趁老陈喝酒的时候发表了一句评论。老陈扎扎实实地扯了一口酒,说:你说这小宋也真是,干嘛热脸往冷屁股上凑,人家有钱人,哪会认你这穷亲戚?
一说到有钱人和穷亲戚的话题,人们的话就多起来了。
捡垃圾的谢胡子说:人一阔,脸就变,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我们县上当干部,我每一次去看他,光是过他们家属区门卫那一关就要逼死个人。好不容易进了门,他家的保姆拿着鞋套什么的,恨不得从脑壳到脚都包起来,我现在再也不想去他家了,请我我都不去!当然,人家现在也不请我了。
有人接口说:谁叫你不讲卫生喃?人家套你,只是不想让你把地整脏,而且城里人好像兴这个,哪个去都要套,这个不算欺负你。我上次遇到的事,才没把屎给怄出来。我的堂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前几年搞基建挣了些钱,搬进城里去了。有一回他生病,我把家里攒了两年都舍不得吃的葡萄糖拿去送他,你猜怎么样?人家两口子当着我的面就说过期了吃不得,搞得我恨不得用裤子把脸笼起来。你说,那葡萄糖,口袋封得好好的,有啥过期不过期的?摆明就是看咱人穷,嫌礼轻。要知道,那可是咱家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那袋子上花花绿绿,多好看啊!
众人轻重不一地聊了许多关于穷人和富人的话题,第二晚上的瞎侃又算告一段落。
其后的几天,大家白天继续忙生计,晚上继续瞎侃,话题总不由自主地在小宋身上打转转:
小宋今天又跑“帝皇花园”去了,冒充送奶工,被人家从送奶车上拎了下来……
小宋今天又被抓住了,这次他是跟着一个修水管的工人进去的……
小宋今天好像挨打了,我看见他回来时捂着脸……
小宋今天没出门,一个人抱着黑包在楼上哭,说对不起什么人,好像是谁生了什么病……
人们开始对小宋去找亲戚的由头开始感起兴趣来。
王饼子说:他这么急地想去找富亲戚,无非就是两个:借钱!看他像飞蛾扑火的样子,没有火烧眉毛的事才怪。不是他老爹生了绝症就是他老婆难产……
王饼子的话,立马引起他的天敌范藕粉的反击:说你球经不懂你偏要当劁猪匠,你又不是不晓得,哪个乡下人得了绝症还会去拼死借钱?哪个会笨到往要死的人肚里灌药?那跟往火堆里扔钱有什么区别?连你这么笨都不会做,人家会做?至于老婆难产,就更不靠谱了,你以为生娃娃是屙屎嗦?想屙就屙一坨,不想屙就收回去,你算算小宋在这里好多天了?就是哪咤也应该出来了!
王饼子被他抢白一气,有点回不起话,但他仍有些不服地反问:你懂完了?那你说他来干啥的?
范藕粉白了他一眼说:他来,也就两个字,工作!你看他的样子,急得像火烧了屁儿一样,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口袋里没有子弹了。如果再不找到工作,就恼火了。像他那种人,一看就没读过多少书,到劳务市场,最多只能当个墩子菜架子之类,又挣不到钱又没出头之日,所以,他要找关系托门子,找富亲戚安个活少钱多的工作。现在就兴这个。他们这些人,刚出来,心性又高,又没手艺,厚着脸皮去受一时之气,享一辈子的福,这人一穷,脸皮子就不值钱了,你看我,当初要是抹得下面子去求我老婆的幺爸,让我去他公司打工,现在可能早就买了社保,还用得着天天日晒雨淋,还要在这里听你摆瓜龙门阵!
范藕粉最后几句话,引起王饼子的不满。这晚的夜谈,又以两人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前朝后汉的恩恩怨怨而告一段落。
日子像被污染过的河水那样浑浊而缓慢地往前流动着。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奔忙着自己的生计。但小宋未解的玄疑,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让人们心悬悬地期待着,想在那一声巨响之中,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一天突如其来地来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快。
这天下午,一辆警车开进“春天花园”,这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平常有什么综合治理或突击检查,警车都会来。但稀罕的是,从车上下来的,是几个穿着防毒面具,看起来像外星人的警察。
几个外星人身后跟着的,是小宋,虽然他也戴了面具,但从他的衣服和身形可以看得出他与前面走着的警察有明显不同,他脖子上挂着那个标志性的黑包,人们是通过它认出他来的。
他们来到小宋的住处,警察在周围拉起了警戒线,摆出了几台铮亮的机器。
小宋嗡声嗡气地说:警察同志,别忙活了,我说了,那真不是什么毒液!
警察冲他一摆手说:闭嘴,这事你说了不算!得仪器说。
小宋低下头,自语道:就只是一瓶河水,我家乡河里天天流着的,要化验,你们上那儿去啊!
警察对他的多嘴有点生气,说:你骗谁啊?如果是普通的河水,你会费尽心机往别人家里送?还砸在人家墙上,那臭味哟,是普通河水的味吗?快说,那是什么成分?你这里还藏了多少?
小宋一把从头上扯下面具,说:我让你看看有没有毒?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砸的那家,是我们村的支书,他把村里的矿采完了树林和河水都祸害完了,自己一家跑到这里当富翁,留下村子几百号人,水也脏了,地也塌了,人也病了,我是受乡亲们的嘱咐,来这里让他尝尝家乡水的,那是生他养他又遭他祸害了的家乡水啊!
小宋脸色胀红,青筋爆绽,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
警察们愣了半天,先后不一地取下面具。领头的老警察沉吟了半晌,说:你……这让我怎么说呢?你可以通过合法渠道找他,而不是这样蛮干,做违法乱纪的事!
如果别的渠道有用的话,我还用得着背着一个罐子走这一千里地?我是在找遍了所有能找的部门之后,才最终想把这礼物送给他的,这东西,原来是拿来做证据的。
警察们相互嘀咕了一阵,就走了。领头的老警察对小宋说:你别再来了,你今天做的,本来够拘留了,但我决定放了你,你记住,是看在你家乡水的份上,你别再惹事了,如果再有什么花样,加倍处罚。
警车走了,小宋望着远去的警灯,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热闹的人们久久不敢靠近。
这天夜里,例行的夜聊没有进行,大家似乎都很困,不想说话。
“春天花园”很难得的没有王饼子和范藕粉的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