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疯子是“春天花园”几大著名疯子之一,知名度仅次于叶疯子,叶疯子死后,他便递补成为第一。
严格的讲,王疯子并不是病理学意义上的疯子,他既没有啃过肥皂,也不向天吐口水,更没有提菜刀追过小朋友。但人们却顽固地喊他王疯子,原因一,是川话之中有句熟语曰:理你嘛王疯子!意指对方言语不经,不值得相信。王疯子姓王,自然有点被强拉附会的味道,如同姓谭的容易被叫“弹绷子”,姓李容易被叫做“李扯火”一样。
如果仅止于此的话,那王疯子的名号来得太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冤枉了。但并不是所有姓王的都被叫作疯子,也就证明王疯子之所以被叫作疯子,总也还是有些货有所值的理由——王疯子平日的行状,确也有些让人不可理喻之处。
王疯子最大的疯状,来自于他对评书的喜爱。如同酒鬼面前摆不得酒,狗儿面前耍不得棒子骨一样,在王疯子面前,评书和金钱板是断然提不得的,每提一次,必然会引起严重后果。
早年,“春天花园”的人们还不知厉害,都不同程度地中过招。
第一个受害者是二当家。在王疯子到来的那天下午,他只不过随意例行地问了一句王疯子是干什么的,不想这句话如同竹签捅了蚂蚁洞,立马引出潮水般的热烈反应。王疯子两眼放光,精神抖擞,抬手一个白鹤亮翅般的亮相,开始后来广为众人所熟悉的一大段台词:不才王显儒,职业说书人,师从评书大师杨吹吹学艺,五岁时开始登台打金钱板讲段子,得艺名五龄童。18岁独闯江湖,在人才济济的省城遇神打神遇鬼打鬼,踩扁无数名嘴利嘴,创下“炮打四门”威名,一晚卖茶500碗……
由这个开始,一大堆文字如受惊的马蜂般从他嘴中冒出来。其后的内容包括他的师祖师爷师叔师伯师兄师弟徒子徒孙中有哪些知名人物,以及他们的知名程度著名事迹和经典桥段。介绍之余,不忘说学逗唱来上几段。据他自己说,他可以不吃不屙不睡一口气讲完半部《水浒》或《三国》,如此猛的记录,至今也没有人能打破,如果不信,马上可以试试!
那天,从太阳当顶到月亮升空,二当家被王疯子的评书和唾沫星子包围着,从饶有兴趣,到略有疲惫,到痛苦绝望直至崩溃,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挣扎与煎熬。事后他回忆,像王疯子这种贴身紧逼不准吃不准屙不准睡不准心不在焉的同归于尽式评书,他还是第一次领教。他甚至无限感慨地说:如果人警察审犯人,对方不招,不须用刑,只须让王疯子去给他讲几十个小时的评书,量他再嘴硬的犯人,也都抗不过去!
二当家说这话时牙关紧咬,像电视新闻中那些罪案受害者在讲述案情。
和他有相同遭遇的还有胡神仙和一帮闲人,以至于形成一种经验,路上遇到人,凡是头昏眼黑一脸秋风的,多半是头天晚上遇到过王疯子,并在他提起评书两个字之前没来得及逃脱的人。
其实,王疯子的评书并不难听,如果在特别有闲无事可做的时候,泡上一杯茶优哉游哉听他慢条斯理地讲下去,倒也还是有些趣味。只是在“春天花园”,有这份闲劲的人不多,大伙整天像火烧屁股的猫一样,惊风火扯地出门,又扑爬跟头地回来,把一切自以为用得上的东西往回扒拉,即便偶尔有闲,也只是凑在一起说说荤话,而这,又是王疯子坚决不感兴趣的。他说:盗亦有道,咱说书人也有说书人的规矩,那些肚脐眼以下的东西,说出来脏嘴!
人们据此又给他加了一条疯的理由。
由于不讲荤段子,王疯子在“春天花馆”失去了基本的受众群体,而他的故事,又大多是从古书上得来的,全是文白夹杂的“二十四节孝”,“二十四忠义”之类故事,这让他在平均文化水平低于小学四年级,文盲比例高达五成的“春天花园”,基本上找不到一个听众,除非他动粗,但又打不过别人,因此,半年后,王疯子基本上便再没有一个听众了。
但王疯子并不甘心,听广播里讲,“××事要从娃娃抓起”,深受启发,于是开始对“春天花园”里的孩子下手,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去招徕孩子们听他讲评书。于是,“春天花园”里便会出现一些新鲜好玩的场景:
胖胖,过来,听爷爷给你讲评书。
我妈让我捡水泥纸呢,没空!
那爷爷帮你捡,边捡边讲好不好?
那得捡满一背篓才成哦!
成,成!
王疯子每天都会如老鹰叼小鸡般偷偷地旋到孩子们背后,把上述的对话进行一到数次不等,只是对方所提的条件,除了捡水泥纸,还包括口香糖、竹枪,甚至蛋烘糕和钱,王疯子都一一答应。
这在人们眼中成为更严重的疯兆。大人从此加紧了对孩子们的管束,王疯子到后来提出再优惠的条件也再拉不来听众了,这让他几乎碰墙,大叹:世风日下,英雄末路!
王疯子靠什么生活,一直是个谜。他自幼出来闯江湖,信奉“江湖一把伞,准吃不准攒”,从来没有积下一丁点积蓄,更没有成过家。早年凭着一方醒木一副金钱板,倒也是过州吃州过县吃县,玩过不少格,也丧过不少德,酸甜苦辣都品尝过一些,从没有过山穷水尽的地步。生计总像井中的水,不满也不枯地流淌着。每天一个地方,总有一家小茶馆容他讲书,总有一张板板床让他睡觉,总有三顿粗细不匀的饭喂饱肚子,甚至还会有一个将老女人的等待……
但现在,随着时间推移,能讲评书的茶馆已越来越少了,人们更愿意打麻将或看录像,由此,麻将的输赢和录像里那花花绿绿的世界,都令他反感和仇恨。他觉得自己日渐狭窄的生路,都是被这两样烂东西害了的,那么好的评书,居然没人听,难道世人都是属猫头鹰的,只对死猫烂狗臭老鼠感兴趣?
对此,他感到极度的痛苦和愤怒,他甚至觉得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是跟他作对的。
他也记不住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靠评书谋生了。早几年他还可以在一家相识的老茶馆帮人掺掺茶挣一碗饭吃,后来,因为管不住那张嘴,经常忘记自己的堂倌身份,而从口袋里掏出醒木来大过嘴瘾。虽然有小部分老茶客喜欢听,但多数打麻将和看录像的人因为嫌他吵且影响掺水而颇有烦言。老板提醒几次不管用,就下了逐客令。王疯子很生气,指着老板的鼻子说:你娃在襁褓里就听我讲评书,现在居然要封我的嘴,忘本啊!忘本!
老板苦笑着说:我不封您嘴,客人们就要封我的嘴,您看这生意本来就艰难。如果我的小茶馆不垮,你饿了随时来都有一口饱饭,如果垮了,咱爷俩都只有喝西北风去了!
老板一脸无辜的表情,把王疯子心中想好的所有咒骂,都软软地堵了回去。他长叹一声:想不到啊,这才短短几年时间,我挣饭吃的技艺,便成了砸人饭碗的工具了!
在那一刻,他本能地想到了一个死字。
就在他找一个改行卖耗子药的师弟要了几包“毒鼠强”,并借来10元钱,买来半斤猪头肉和一瓶酒,准备找一处僻静地方去当饱死鬼的时候,他看到商店橱窗大电视里,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在讲评书——那是他师兄的徒弟也即是他的师侄林清贵,艺名“战铃子”。
他在电视机前站了半天,听战铃子讲评书。他越听越摇头,战铃子这娃从小学艺不专心,素来喜欢投机取巧,是同行们觉得最不可能成气候的人。不想这小子居然耍大了,上电视了,而且从观众的反应来看,好像还挺受欢迎。这让王疯子既感到高兴,又深受刺激。高兴的是他熟悉的评书终于能在电视上看到;而受刺激的是,电视上讲书的那个人不是他王疯子,而是学艺不精的战铃子。
在王疯子看来,战铃子的评书已基本不算评书了。不讲才子戏佳人,不讲奸臣害忠良,不讲七侠五义,不吟古诗词,不说四言八句。讲的全是邻里纠扯婆媳不和婚外恋包二奶贪官买凶杀老婆,中间还时不时夹杂些他觉得脏嘴的荤笑话。这哪是他心目中的评书啊?纯是一个杂痞在街边上说酒话。
他开始不平衡,甚至有些愤怒。跺着脚说:这是什么烂评书啊?丢人!
旁边张着嘴傻乐的营业员一听,不乐意了,说:这么好听的评书,你还说烂,真没品位,你不知道,他现在的门票,50元一张还得排队呢,他的专辑都出了七八张了,出一张火一张,流行着呢!
王疯子感觉自己遇到的可能是战铃子的粉丝,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赶紧闭嘴。但心中原本打算好的死亡计划,因战铃子的出场而戏剧化地消于无形。
他决定去找战铃子,他记得当年战铃子初次登场的时候,一晚上卖不到20碗茶急得直哭,是他每晚跑去帮忙凑场子拉人气,战铃子曾无限感激地说:师伯,今后我一定要报答你!
这句话王疯子从来没觉得有实现的可能,也就没往心里去。但此时此刻,战铃子当年泪眼婆娑的表情,却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他觉得该去找找这娃儿,看看他发达之后,是否还有良心?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不太伤自尊心的理由,然后动身去找战铃子,抹下师叔的面子去求他帮忙,让他也到电视上去闪一回。他一直认为,之所以没有人听自己的评书,是因为没有场子供他演。想当年,一晚上500碗茶,还不算蹭听的,那场面,想起来心里都软酥酥的。
当晚,他按打听来的地址赶到战铃子讲书的剧场,那剧场外观之高大堂皇,让他那500碗茶的辉煌记忆叭嗒一声掉到地上,消于无形。他最后的骄傲,在排着长队入场的观众面前,瞬间灰火烟灭。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背一下子驼了,眼睛也灰蒙蒙的,鬓边的白发,如河边的蒿草一样忽喇喇地往外生长。
老了,确实老了!
他耳中,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声。
费了很大周折,他终于见到战铃子。
让战铃子想起他,比绕过那些保安和工作人员更容易。
战铃子拉着他的手说:师叔,这些年没见,你还好吧?
王疯子嘴上说好好好,但他身上的旧衣服,以及其后面对夜宵的贪婪眼神仍暴露了他的真实生活状况。
战铃子说:师叔,现在我的日子好过了,你干脆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吧,我在郊区修了一座小院子,不少你一间房。
王疯子摇摇头说:我这人漂惯了。
那……这里是3000元钱,你拿去买点米面衣食吧。
战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硕大的钱包,取出一叠钞票,红灿灿地摆在王疯子面前。
王疯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高一摞钞票,他暗吞一口唾沫,把自己脸上的馋相压了下去。他知道,比起此行的目的来,这钱的诱惑力还是小了一些。
他说:我今天来会你,不求你的钱,不求你的米和面,只求你一件事!
啥事?
你跟照电视的人熟,让他们也照我一回,让我在电视匣子里闪上一回,我就想搞明白,是不是我的评书真的就没人听了,想当年……
就在他扯开把式准备往下大讲的时候,战铃子端起一杯酒及时将他的嘴堵上,说:师叔当年的威名,我哪能不知呢?只是这电视台又不是我们家开了,我让他拍哪个就拍哪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疯子已关公般红着一张脸冲他瞪眼说:战铃子,你娃不要学那些人一阔脸就变的臭人,冲我打起太极拳。我知道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我往电视台推荐一下,有多难?你师叔又不是拿不出手。你不会是怕我出来了你就没火烤了吧?
战铃子苦着脸说:师叔,瞧你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
好好好,不是不帮就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来听你的信!
王疯子不给战铃子说话的机会,端起一杯酒喝下去,连蹦带跳地跑了。
看着他孩子般欢快的身影,战铃子口中苦苦的,眼睛里有两股水莫名地想往外冲。他想,这些年,讲评书的都活得不易,而这个师叔,尤其不易,不如想办法帮帮他,给他的晚年,带来一些安慰。他知道,别人的倾听和承认,对王疯子这样的说书人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现在人们的口味变了,电视台那些年轻人很少有听过评书的,他们也断不会冒着风险去推销一个风烛残年讲话已有些罗索且记忆已不太清晰的老评书艺人,那是丢饭碗的事情。
但看着老师叔蹦跳着消失在夜色之中的背影,联想起这些年自己艰难挣扎的命运,忍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
因了这几滴眼泪,他决定帮王疯子圆那一个梦想。
他花了几百元钱请来一个专替人拍婚礼摄像的师傅,又和剧场说好,趁拍电视晚场散场之后借用一下场地。他还嘱咐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带上自己的亲戚家人来捧场,如同当年他出道的时候王疯子所做的那样。
万事俱备,王疯子也如期而至。
这天的王疯子,穿着一件一尘不染且没有一丝皱纹的灰色丝绸长衫,头发梳得铮亮光鲜,不带一丝杂乱痕迹。他的胡子,经过精心修剪,已不再像平时那样,像得了哮喘病的山羊。
才三天不见,王疯子像变了个人一样,脸上还扑着当年登台时的白粉,并在腮帮子上缀上淡红的胭脂。
战铃子心中暗暗叹息:真不知道流落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样保管好这些行头的。
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为自己今天所做的安排感到有些隐隐的得意。
聚光灯闪亮,大幕拉开。在舞台正中央平日战铃子讲书的地方,王疯子目光如电,扫场一周,然后一拍醒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先前略有些嘈杂的台下,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王疯子眼前,如电影般闪过各种画面,最初他觉得画面有些乱,稍稍定神,发现舞台就像飞驰而去的列车,而那些画面,如窗边的风景,由近及远,并逐渐消于远处的黑暗中。
他看见远去的图画中,有他5岁时被父亲抱上评书讲台,脆声脆气地打金钱板,唱武松打虎,台下的人们像过节一样嬉闹着……
他还看见18岁第一次上舞台时,因为几次咬口忘词,他的师傅在观众席上咬牙的表情。那天,外行的听众没人听出他的错来,给他送来雷鸣般的掌声……
他看见20岁那一年,观众席上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如碧潭般深不见底地深情望他,最后被一双老手拖走……
之后,便是飘摇的菜油灯、汽灯、电石灯和电灯轮换在面前闪动。
灯光中,各式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表情,或明或暗、或浓或淡,或喜或忧,或笑或马,罗牌一般 翻飞转换。
几十年与舞台相关的记忆,电石雷火般从耳边呼啸而过,在前方很远的夜空中,如焰火般无声地散开,又悄然地消逝。
这天夜里,王疯子想把平生最得意的段子一一讲了。但他觉得得意的段子实在太多,于是,他便一个一个地往下讲。
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在真正的舞台上讲书。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刺眼的灯光。
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听众,
他第一次面对摄像机。
他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要对得起这么多的第一次。于是口惹悬河使出浑身解数,有如神助地一口气讲了下去。
在灯光的照射下,他像包在蛋壳里的鸡崽一样,感觉暖暖的,舒舒的,麻麻的。
在这温暖舒爽中,他感觉自己正脱离躯壳,高飞在半空中,看舞台上的自己,神采飞扬。
他觉得自己已变得很轻,飘过剧场的屋顶飘上城市的天空。
远处,太阳如刚敲开壳的蛋黄,滚圆而腥红地发着柔光。
他的身体还在飘着飘着,一直往阳光最亮的地方飞去……
与此同时,剧场里,王疯子直直地屹立在台上,早已没了呼吸。
观众席上,最后一个观众摄像师已睡着了,只有摄像相机还在静静地转着,它不知道:
演出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