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花园”的历史上,曾有几次大风波,险些让大家住不下去。一次是收荒匠们联合起来,想争夺二当家手里的钥匙;一次是幺儿帮几个大幺儿把一个小幺儿醉死了,引来警方的调查;还有一次,就是出了个卧底记者小蚊子。而其中,又以小蚊子带来的影响和破坏力最大,他险些让几年后那场定向爆破提前来临。
就像许多介于黑白之间的灰事情那样,“春天花园”及其住客的存在,都是可以做而不可以说的。这也就是二当家一直坚持让大家不要声张的原因。虽然掌握着工地大门的钥匙,但他从不让那道临街的大门敞开,而是让大家从背街的墙洞里进出,而且,在他心目中最恶恨和必须制止的坏事情,第一莫过于大声吵闹;第二则是用烂塑料点火煮饭。这些都容易惹出大动静,搞得大伙在这里住不成。
就像所有屁股上有屎的官儿们害怕引起别人关注一样,二当家最怕有人提起“春天花园”,他知道,只有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大家才能在这里住下去。而大伙在这里住下去,他的各种收益才会有基本保障。谁想让“春天花园”出名,谁就是他的敌人。
但他不知道,一个敌人——一个危险性大过历次风波的最大敌人,正悄悄地降临。
这个人就是小蚊子。
跟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小蚊子的内心,有一个天大的梦想,那个梦想将他撑得像一只热气球,感觉良好地在招聘现场会和各种求职面试中飞了一圈之后,被冰冷而尖锐的现实一扎,顿时千疮百孔再也飞不起来了,到最后一跟头扎进“春天花园”,成为这里学历最高的住客。
因为出生于偏远且穷困的山村,小蚊子对居住环境并没有多大的不适应。这里虽然没有大学宿舍里住着舒服,但比起老家那低矮的土墙房,倒也还算干爽敞亮,而且,也符合他的经济条件——如果租房,即使像别的同学那样与人合租,也不可能是一笔小费用,再加上吃饭和上网以及求职所需的各种费用,简直可以把他爹那原本就不太直的腰再增加些弯度,这是他不想看到的。
而住在“春天花园”,可以让这种可能性减到最小,这至少比到处去蹭住遭人白眼强。
然而,他的求职并不太顺利,主要原因:一是他就读的大学知名度不够;二则是他所读的专业是中文。杂牌大学的中文系文凭,让他在求职过程中饱受打击。他甚至有些病态地认为,拿着那张文凭进出于各种求职场所的自己像一个笑话,引得每个人都在恶毒地冲他笑。
当年,作为乡中学仅有的几个考上大学的骄子,他的班主任建议他学中文。这位大半都热爱文学并为之白了头的老师并不知道,他所推崇并一辈子都向往的中文系正在成为求职冷门。
而这条建议,也是小蚊子在人生十字路口得到的惟一一个建议。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小学毕业且种了大半辈子地。在他们看来,只要不回家来种地,学什么都成!
多少个失眠的夜里,小蚊子揪着自己的头发,想自己当年填志愿那一刻的情景。他想:要是当时自己有机会出山来看看该多好啊?至少我不会填那没有人要的中文系,而另找一个什么劳什子专业填填。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啊。
他发现,当年离家时他心里盘算的四年大学毕业然后找工作买房子娶妻生子过城里人生活的梦想,突然变成了肥皂泡一般遥远而不可捉摸。
他苦闷着到网上找人倾诉,他们班的QQ群上也是哀鸿遍野,几个女生甚至在求职过程中遭到疑是性骚扰:那些招工的,对他们相貌的兴趣远远大于文凭,这让她们原本就不太宽的求职范围又大打折扣。搞得几个年轻女孩子怨妇似的在群里长吁短叹,这个说要在简历里夹张艳照,那个说下个月不吃饭了,攒钱去整容……
大家各自牙痒痒的说着气话,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和不快。而这种宣泄,无异于集体呕吐,相互影响,相互干扰,相互不痛快。这让原本想来寻找安慰的小蚊子心中的不痛快又向上激增了N倍。
就在他心烦意乱地想结账走人时,好友陆光的头像闪了起来。陆光告诉他一个求职信息:报社正在招人,中文系应该可以去试试。
小蚊子于是去试了试,场面和以往一样,他必须与20倍于录取名额的难兄难弟们竞争,但这次他很幸运,被选入试用名单。
说幸运也谈不上,他觉得还是全凭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应聘前一天,他托邻居胖大嫂为他办了一张知名学校的新闻专业文凭。胖大嫂的儿子在做这方面的业务,生产的假文凭质量上乘甚至还可以上网查询,但他从不做熟人的生意,这次是胖大嫂动了恻隐之心,说了半天,才答应帮他,而且四折优惠,先求职后给钱。
凭着这张质量上乘的假文凭,他进入了报社。
报社并不是想象中的黄金天堂,其竞争的激烈程度和难度,比求职轻松不到哪去。据报社领导讲,他们采取的是饿狼政策,即把一个人的口粮分给三个人吃,只有永远跑在最前面的人,才能够吃饱,而跑在后面的人,只有惨遭淘汰。铁打的报社,流水的记者,每个月月底算账,两个月挣不够工分就降级,三个月不合格就自动消失。
小蚊子暗暗给自己打气:无论有多难,我都要扎在那里,像一颗钉子那样。
他由此开始恶补新闻。好在他学的专业与新闻相隔并不远,至少在他看来是差不多的,都是写中国字。
但几天下来,他发现两者的区别还是挺大的,而且,随着接触的深入,他发现二者有天壤之别。当然,积累这样的经验值,是需要惨痛的经历和教训。
他第一次采写的也就是挨领导批评的新闻,是偶尔在街上遇到一个菜贩子被城管拦住收秤,菜贩子不给,被城管暴扁一顿。
虽然平时没少看过这种场面,但作为记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于是义愤填膺地写了一篇报道,历数了城管每一次出拳的凶狠和小贩中拳时痛苦而绝望的表情,洋洋洒洒两千多字,一气呵成。
领导在看完他的报道之后,很委婉地说:这篇报道虽然文学味重了一点,但总体感觉还可以。只是我不能同意发它,因为这几天本市正在创建文明城市,而且城管与本报的关系历来不错。你今后采稿子时千万要注意,否则就会白采白写。而且,你记住,作为新闻工作者,一定要关心政治,我们市当下最大的政治,就是创建文明城市。一切与此相抵牾起冲突的事,都不能做报道。
在主任看似客气的批评中,他大半天的奔忙,化为一声叹息。
之后,他还采写过某街道办工作人员上班玩电脑游戏的稿子,也以相同原因被扣。
他又采写美容院给人整容结果搞成了毁容,但因为美容店是报社的广告客户而被压。
他还调查过本市公交车乘车秩序混乱的原因,是因为公交车缺口达到20%,供应严重不足。
他还发现本市为创文明城市达标匆匆铺设的盲道,有很多不是方便盲人,而是把盲人们引向陷阱。
这些新闻,也大多以不合时宜而被领导否定。领导对他和风细雨的引导式批评,已逐渐转为失去耐性的电闪雷鸣:你来了二十多天了,一篇稿子都没有出。我警告你,再过十天,最后的十天,你再做不出合适的新闻,就立马走人!
主任的愤怒如一场严霜洒落在茄子身上,让他浑身上下软软的失去了方向。他很绝望地坐在办公室里,茫然如坐在南极冰原的正中央,由内而外的孤独和绝望,让他瑟瑟地发抖。
一位刚加完班的老记者不忍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邀他去吃烧烤喝酒,想点拨他一下。
三杯酒下肚,老记者问:你现在一定有被关在玻璃笼中的感觉吧?四面一片光明,但就是找不到出路!无论向哪个方向跑都要碰头。
他喝了杯酒,点点头。
老记者又说:其实,这跟五年前我进报社时一样,每天都跌跌撞撞地到处找新闻,一心想写出几篇猛稿子,以求得报社的认可。但结果和你一样,难逃乱棒打头的恶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惨了!
我也不知道,但慢慢琢磨着,就琢磨出了一些门道。
门道?
是啊!门道!也就是诀窍。
那诀窍是什么?
诀窍就是向下,你身上罩着的那个玻璃笼子,前后左右和上方,都没有出路,而惟一的出路在下方。
下方?
不明白?
为什么出路在下方呢?
因为前后左右和上方,都有危险。只有下方,朝下走最安全。
我还是不明白!
那好,就拿你这两天做的稿子来举例吧:公交车拥挤,市政投入不足固然是最大的原因,但这个原因牵扯的就是上面,你是提也不能提的。而你只能将板子打到那些不文明乘车的乘客身上,拥挤加塞不排队不给老年人让座,等等等等。拍张照片,义正词严地讨伐一番,既不招灾惹祸,又切合当下创文明的主题,要是发不出来,我用手板给你煎鱼吃!
还有,盲道那篇稿子也一样,你不要去谴责有关部门把盲道修得歪歪扭扭,或在盲道中央立电桩等等不合理设置,而是把板子往下打,揭露那些在盲道上摆摊的小贩和乱停自行车的市民,我敢打赌,它发不出来你来找我!其实,说白了就是一个角度问题,只要选好角度,一路向下,保你有出路!
那不是像庸医治箭伤,只剪箭杆,不管箭头?
小蚊子半懂不懂,但心里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只是骤然消化起来还有点不适应。
老记者说:你记住,记者不是上帝。我们能力有限,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的权益都维护不了。这只是一个职业,一项生计,跟补鞋差不多,只是收入比鞋匠高些……
老记者说完这番话,眼镜上正是雾茫茫一片水气。
虽然不是太懂,但小蚊子还是决定照着试试,把自己的眼睛往下看,去寻找出路。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奇妙。
他发现,住在二楼的几个水果贩子总是把一些烂水果弄回来,去掉腐烂的部分,然后切成块插上牙签装进塑料盒,拿到夜市上去卖。于是写成并发表了第一篇报道:“无良小贩专卖变质水果”。
接下来,他又发现那个总是在半夜来拉泔水的养猪人隔三岔五就回带几桶油到城里的小餐馆里卖,并顺藤追踪,抓出他制作泔水油的事实。这条新闻不仅发表了,而且获得报社的特别奖励。
获了奖的小蚊子于是再接再厉,揪出了常住“春天花园”抱着婴儿去卖假发票的女人。
随着小蚊子的稿件不断发表,“春天花园”的住客们一天天减少,他们要么是被有关部门抓住或驱逐,要么就是另换了更安全的地方去重新开展业务。
小蚊子的题材越来越枯竭。在领导的催促之下,他终于决定把自己一直不忍心做的一个题材做了出来,卖假文凭的胖大嫂和他的儿子被有关部门逮了起来。这次,小蚊子得了五千元大奖,但他高兴不起来。
胖大嫂和儿子所卖文凭的量不足处刑,关了几天就放了出来。
小蚊子回家时,迎面就撞见母子俩怨毒的眼神。
如果不是二当家出面圆场,小蚊子想不出后面的结局将是怎样。对于胖大嫂这样的人来说,忘恩负义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过。
乘着胖大嫂等人的愤怒,二当家把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小蚊子,你看你现在有出息了,没必要再在这破烂窝子里呆着了,委曲了自己,也惊扰了大家。你知道,如果没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没人愿意住在这烂尾楼里受罪?你就高高手,放过这些可怜人吧!
他的这些话,像抹了辣椒水的耳掴,让小蚊子的脸又烫又痛。
小蚊子低头不语。
在他头脑中,是与非像两只翻飞的蝴蝶,昏昏乱乱,你上我下,扰得他眼前一片眩晕。
我错了吗?
没有!
那我对吗?
也没有!
他觉和得自己错了,但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觉得自己正确,却也说不出正确的理由。
在昏暗和眩晕之中,他背着行李悄悄离开。
几年后,小蚊子成为本市的知名记者。
作为“春天花园”走出去的最大一个名人,“春天花园”的闲人们却很少有人提起他,连最爱吹嘘攀附和炫耀的胡神仙,也没再提起过与他相关的任何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