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江湖小人物第十五个故事:垃圾西施

第十五个故事:垃圾西施

 

垃圾西施是“春天花园”灵光一现的人物,她像一颗流星,从遥远星空中匆忙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声势砸下一个大坑之后,又悄然消于无形。

她是被破垃王老吴从一个垃圾桶旁捡回来的。她当时神情恍惚,像喝了很多酒,问什么都摇头,不会说话也认不得人。她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经残破,但从式样和质地来看,决不是低档货。老吴虽然是捡垃圾的,但前些年帮人清理过从外国进口的各种旧衣服,也算见识过好东西。他比谁都清楚,即使是垃圾,也有档次问题。

老吴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捡到了一个大宝贝,这显然比捡到一块铜或一台洗衣机更让他惊喜。他想,把她带回去清洗清洗,再调理调理,止不定就可以给他儿子当个媳妇。他儿子三十几岁了,还没娶上老婆,每天跟急眼的驴似的和他找茬。

老吴的得意,立马招来另几个光棍的嫉妒,各式风凉话如热尿撒进粪坑,顿时引得群蝇乱舞。

这个说:老吴,你小心别把祸事引进家门了,我表弟前段时间就捡过一个媳妇,结果是被人贩子丢掉的,公安局找上门,险些定他个强奸罪。

那个说:你看那女的,模样儿不算太坏,而且衣着也体面,莫不是哪里的小姐被人下了药?现在有些阔佬喜欢吃醉鸡,就是给小姐灌迷幻药然后再干那事,如果药量大了,就会神智不清,你还是小心为妙。我们村放羊的老余头前一阵在河边捡了一个这样的,结果染了一身梅毒,至今都还没脱倒爪爪……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一个个半真半假似真非真的传说甩了出来。随着讨论激烈的程度,情节越来越奇越玄越恐怖。有人甚至口水嘀哒地提议先给她体检体检。

老吴被他们说得头晕脑胀。但他看这些人的表情之中分明隐藏着份量不小的羡慕和不甘,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如同平时别人捡到好东西,他也会上去添上几句不屑一样,这些话有时会产生奇异的效果,几天前,他的同行傅小娃捡回一个大阀门,他就吓唬对方说谨防来路不正被拉去坐了班房。结果傅小娃一惊,就扔了出去,他捡了之后,直送回收公司,净赚四十几元钱。

现在面前放着的,可不是一个只值四十几元钱的阀门,而是一个可以为他生孙子的活生生女人。如果调理好了,兴许还会像聊斋里面讲的那样,是上天送给他的一个好媳妇。这些龟儿子想把我吓住,扔出去了他们捡回来?门都没有!

有了这层心思,老吴的心情顿时平静了下来。他像掸苍蝇一样赶走众人,然后嘱咐老婆找来一个大铁桶,烧了一大锅水,让女子洗了个热水澡。为了将铁桶里的柴油清洗干净,老吴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小力气,光是餐具洗洁精就用了半桶,这玩意对他来说是奢侈品,他是专程到超市去买的,买回来之后,一遍又一遍倒进桶里,用铁刷洗去黑油和污渍,一直刷得手上的老茧变成一朵朵白花,满世界被白生生的泡沫炫得色彩斑斓。

经过这一番快乐的忙活之后,老吴拥有了“春天花园”第一浴桶。他捡回来那个女人,成为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享用者,尽管用了不少餐具洗洁精做洗发剂,但还是免不了有一些残留的柴油味道。这味道也成为女人特有的一股味道。几乎与此同时,她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垃圾西施。

“春天花园”里读书人不多,但起绰号能力强的却不少。

垃圾西施这个名字的原意,是指女人是像垃圾那样从垃圾堆旁捡回来的。后来,随着她的神智逐渐恢复,她开始有限度地说几句话,并遵照老吴的教导,分捡和清洗起垃圾来,由此逐渐成为业内人士。她的名字的新解,也就成为捡垃圾的西施。

无论是被当成垃圾捡还是捡垃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那两个字:西施。关于此,闲人们各有其理解的不同。一部分人认为,这是讽刺和挖苦的意思,与豆腐西施猪排西施等西施们一样,是人们揶揄嘲弄的对象。而另一派则认为,就职业和行道而言,这女人当之无愧的是拾垃圾这一行中最标致漂亮的。当然,这仅限于同行以内比。如同狗尾巴花只能和狗尾巴花而牡丹只能和牡丹比,两者如果混比,既没有可比性,也容易混乱。

老吴并不管这些,只一心一意地按照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将垃圾西施向他梦想中的媳妇方向培养去。

在他心目中,媳妇最大的用处应该是生孙子,这事她一个人当然不能办,得让他儿子从乡下赶来之后才成。那女人,脖子细细奶子滚圆屁股像一盘石磨,铁定是个能生养的主儿。老吴听他女人讲过几次,每次都听得很兴奋。

在老吴看来,媳妇的第二大功能,便是能像他一样处理好每天拾掇回来的各种“再生资源”,能将玻璃、塑料、纸张、金属和布头等不同类别的东西分放在不同的堆里,如果再奢侈一点,他甚至希望这个媳妇能像他老婆那样,会熬浆糊将那些最没用的最不值钱的细小布头粘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布壳拿去卖给布鞋匠,实现最大化的增值。

除此之外,老吴对媳妇还有第三个想法:即她能够煮饭炒菜洗衣叠被料理家务。这对于口齿尚不太清晰,一切都在恢复期中的女人来说显然有点要求过高。好在时间还多,饭也要一口一口地吃,谁也不能在一夜间吃成胖子。老吴对此的态度是有期望、但不强求。能做到哪样就做到哪样,很多事情,在他看来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人在快乐的时候,看事情更容易乐观些,此时的老吴对世界有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看法。

垃圾西施并不知道老吴的心思。她仍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沉浸在梦想之中。在许多时候,她更像一个防弹玻璃做成的鱼缸,外面世界的任何响动,与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的思绪,也就如缸里缓慢游动的鱼一样,自顾自地流动着,不受任何影响和干扰。

很多时候,她都会坐在一大堆破旧的垃圾面前,一任手从一个垃圾伸向另一个垃圾,老吴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她在开始干活了,但只有他老婆知道,这样无选择性的移动除了让她后续工作更麻烦之外,便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为了不让老吴失望,她一直忍嘴不向他说,他觉得结婚几十年来,难得看到老头子乐呵,就让他乐呵着吧,反正这样的快乐又不花钱,大不了自己多费点手脚再捡一遍,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这样,老吴以为自己即将培养出一个新接班人,而由衷的高兴起来。此前,为了让他儿子来城里搞“再生资源”开发,他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和脑筋,但那狗日的居然翻着白眼说:捡垃圾就是捡垃圾,还再生资源呢?老子宁愿饿死也不去丢那人!

结果,那个臭小子居然就真不出门了,整天在家呆着,白天打小麻将,晚上在床上想女人,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让老吴恨得牙疼。

但现在的情况是,随着垃圾西施的到来,儿子保根可以肯定的说会来,那个没出息的小子就像是发情期的公狗,闻不得一点点异性的味道。哪间屋子里一小时前有女人来过,他一伸鼻子就能嗅出来。

这是老吴对儿子仅有的却是最深的一点认识。在别的事情上,他俩的想法,就像兔子和驴聊天,没一件能说到一块去。

有了垃圾西施这把锋利的刀子,一切乱麻似的问题也就根本不成其为问题了。老吴像指挥一场稳赢战役的指挥官那样信心十足地给儿子打电话,电话打到村长家的小卖部,村长用广播喊了半天,也没把那家伙喊出来,把老吴急得头顶上都快可以烤鸡翅了,在连打三次白耗了几元钱电话费之后,他一跺脚,决定回老家,拎着耳朵把那家伙擒来。

一路上,他为保根那不成器的家伙有自己这样一个好爹而无限自豪,并为他不懂得珍惜而暗暗叹息。

两天路程像梦境一样不踏实,回到家时已是清晨五点钟,他没敲门,而是从墙上翻了进去,他知道,这个时间,就是用炸药包炸门也是白搭,保根狗日的睡得如停止呼吸一般的沉。

他从院墙上落地,看家狗老黄没叫。再往前走,依稀看见墙上有张狗皮,这让他心里生生的涌起一股痛意,他想象得出这只忠实的老狗的悲惨结局——先被饿死,然后进了保根的肚子。

如果换成平日,他一定会捡根大棒给老黄出口气,但今天他有大事,这大事比老黄的命重要,因而,他决定暂压怒火,先办正事。

他强压着怒火在堂屋门槛上坐着抽烟,当他抽到第十七根烟的时候,保根的窗户响了一下,从窗下的小洞里,兹出一股浊黄且泛着骚味的水来。这是保根十几年如一日的撒尿方式,老吴一想都牙痒痒的。

他想:单身汉是这样的,等有了媳妇,兴许一切都好了。

他趁保根还没溜回床,就开始敲门。保根磨蹭了半天,才把门打开。

一切尽如他所料的那样顺利,保根在听完他的来意之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编织袋,胡乱往里面揉了几团衣服,就要跟他走。出村口,被村长拦下,清了几十元钱的烟酒茶债,再往前走,又有人追来,要老吴把保根欠下的麻将债还了。老吴几乎下跪求情,并以老脸保证认账,方才脱身。

经过几番周折,终于赶上回程的火车,在车上,保根一直对老吴说:你别是骗我去捡垃圾?

老吴说:骗你我是你儿子!

两天的旅程,这样的对话进行了至少十回。

昏昏然摇回“春天花园”,已是晚饭时间。尽管已有些疲倦,但老吴仍像大奖揭晓者那样一脸兴奋地准备给儿子送上大礼。

当他兴奋地冲到自家门口时,迎面而来的,是他老伴一张哭丧着的脸。

咱媳妇呢?

走了!

你咋不拦住?

拦不住,有人来带她走的。

谁?莫不是那几个老光棍?我找他们去!

不,不是,是公安局。

公安局?

是的,是她家里人带着公安来的!我早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可你就是不信,还好你不在家,要是在家,兴许就会被抓了去。

老吴被搞得一头雾水,急得想打人。他身后,保根狐疑地看着父母,一脸奇怪的笑。

老伴说:那女的,垃圾西施,可不是一般人,是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同路的医生讲,这孩子是个要强的人,好像是什么经理,一个月要挣两万元呢,因为感情的事,变得神神叨叨的……

老吴一拍脑门:乖乖,两万,那得捡多大一堆垃圾?我们全家拼死捡五年,兴许赶得上她一月的收入。这样的人,会疯?

是啊!有这么多钱,还会疯?这些人真搞不懂,还是为感情?疯了,真是疯了,她一年的收入,在乡下就足够讨十个老婆的了!

“要是找小姐,可以找几千个了。”保根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老吴恨恨地盯了他一眼,又无限感慨地说:感情?感情?感情?

这两个字,像一团没有炖熟的牛筋,来覆去难以消化,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不可理喻。

一连几天,他像疯了一般,翻来覆去念叨着那两个字,像垃圾西施附了体一般,在“春天花园”里飘来飘去。

保根一直认为,这是父母为了骗自己而演的一出戏,他想走,但因为没有路费,更没有还赌友们赌债的钱,而决定暂时留下来。

他很想相信父母说的那个故事:有一个每月挣两万元的媳妇离他触手可及,因为感情而离开了。

但他觉得,这样一个故事,骗骗小孩子还行,骗他这样的老娃娃,还嫌嫩点。

他为父亲每天逼真地表演神情恍惚的表情,发自内心地感到可笑和可怜。

(配图纯为版面美观,非正文人物。)
话题:



0

推荐

曾颖

曾颖

1190篇文章 2年前更新

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