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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仔的爱情宣言:毁你的容,养你一生

江湖小人物第十六个故事:龙哥和凤妹

龙哥和凤妹是“春天花园”里最般配的一对。在这个年轻人偏少,情侣和爱情都非常稀缺的地方,他们像神仙一样携手飘然而来的身影,使得周围灰黑背景下惨淡的人们,眼里和身上都感觉到一丝丝儿暖暖的东西,像一盏小灯笼进了大溶洞,或一朵玫瑰花进了垃圾桶,周围的一切,顿时变得不一样起来。
龙哥比凤妹大三天,因为早来的这三天。他天然地成为凤妹的保护者,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经历的许多战斗,无论是童年时与邻村的孩子还是长大后与镇上的小混混们的混战,都与凤妹有关。他像一只炸药包,而凤妹就是雷管,他的每一次触发与爆炸,都与凤妹有关,只要凤妹受了别人的欺负,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发起冲锋。
而凤妹之所以招人欺负,有九成原因是她长得太可爱太水灵,如同香花容易招引蜂蝶,大骨头容易惹来野狗一般。只是这些所谓的“欺负”,有多少是出于恶意,有多少是出于喜爱,有多少是出于想招惹她注意,倒是很不易理得清楚的。但对龙哥来说,则不需要理得太清楚,一例将其视为敌意——所有对凤妹有企图的举动甚至念想,都是他的敌人,因为从他记事开始,凤妹已天然地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在家乡人眼中,这对形影不离的孩子像一只虎头虎脑的狗哥哥带着一只灵巧可爱的猫妹妹一样,成为一道风景。他们像彼此的影子,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他们一起读小学读初中,在读到高二的时候又一起辍学,辍学的原因,是凤妹觉得读书太难。他们商量,干脆出去打工,自由自在地生活。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几天前在村后的大竹林里,他们第一次尝到了“爱”。
父母拿他们没法,就让他们飞了。他们来到省城,龙哥在建筑工地上班,凤妹去了火锅店,他们不愿住工棚和集体宿舍,于是辗转来到“春天花园”,为了每晚能搂在一起睡个好觉,他们俩早晨六点就要起床,骑一个小时的车赶往各自上班的地方,风雨无阻,乐此不疲。
为了让凤妹住得舒服,龙哥可是费了很大心思。他从工地上偷来了各种装饰材料,以蚂蚁搬大象般的毅力将他们住的房子装修了一次。洁白的仿瓷墙壁,干净的地板胶,不透风的钢门窗,外加从外面买回的七成新的床、桌椅和梳妆台,特别是床头上立着的那张一人多高的大镜片,绝对是“春天花园”里的稀罕物件。龙哥喜欢搂着凤妹,站在镜子前冲着里面的自己傻笑。
这个小家很突兀地存在于“春天花园”,在这座从开建那天起便没有鲜亮过的建筑上,他们的小家像外墙夹缝中那些青苔和草一样顽强地鲜活起来,并给那被风雨和铁锈侵蚀得斑驳的墙面添上几分看似杂乱可怜,却暗含希望的生机。
很多时候,邻居们都会看到满身泥浆和铁灰的龙哥一脸愉悦和兴奋地从外面回来,嘴里吹着口哨,手里拎着两小撮菜和一小块肉,一脸得意仿佛捡到钱包。他的这种神态,也足以让别人羡慕,在这里也住有别的建筑工人,他们平时很少吹口哨或笑,至少每天下班不吹不笑,一例是快散架的椅子努力攒在一起的样子。
龙哥似乎有耗不尽的精力和体力。每天下班,一口气将自行车扛上六楼,然后脱衣服洗去全身的泥垢与灰尘。他喜欢把橡皮水管冲天,让一股股银亮的水如一场好雨般从天而降,把干渴燥热腻滑和浊臭的感觉从自己身上洗去,像蜕去一层皮一样,使清新干净的皮肤脱出身来。他喜欢自己被阳光晒得黑黄但不失弹性和张力的皮肤;他喜欢那上面细微的毛孔上一根根楞头楞脑的汗毛随风轻颤的感觉;他喜欢黑而闪亮的皮质上那一层若隐若现的光泽;他喜欢凤妹在上面用指甲轻轻划出一段白痕,然后再一笔一笔地添成她的名字……
洗完澡的龙哥就成了厨师,他从小没有学过炒菜,但为了让凤妹吃上可口的饭菜,他努力向所有会炒菜的人学习,有时到菜市买菜,他也会向卖菜的大姐问问什么菜是什么做法,甚至会躲到小馆子的厨房边看大师傅们如何煎焖炒炸。
虽然每次只能学一招半式,但架不住日积月累天天向上,很快,龙哥学会做许多菜,而且,他能够用很少的钱,变化出许多不错的花样,他努力做的一切,只是想得到凤妹的一句肯定。凤妹只要一抹嘴,对他甜甜一笑说:“今天的菜真好吃!”他所有的辛劳疲惫使会像一个炮仗,啪的一声就没了痕影。
看龙哥凤妹吃饭,绝对是一种享受。他俩住在平常不太去人的六楼,凤妹打工的火锅店每晚十点打佯,收拾完毕回家,差不多12点,这也就是他们的晚饭时间。有时如果再有些什么耽搁,还会更晚。但无论多晚,龙哥都会守在饭桌旁等她回来;而凤妹,则无论火锅店有什么样的夜宵,也不会在那里吃,这几乎已成为两人之间的一种默契,也是他们证明彼此在自己心中存在的一种仪式。
黯淡而寂静的六楼,因为凤妹的归来而变得鲜亮热闹。酒瓶子上挂着的蜡烛照例是要点双份的,两团微弱的光凑在一起,尽可能多地从黑暗中拓出一些空间来。好在城市的夜色并不太黑,远处未眠的灯火,总能把一些残余光泽送来,虽不足以照清脚下的路,但为他们的晚餐,却是制造出一道梦幻般的背景。在蓝黑的夜幕之下,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如宝石织成的珠帘,两个年轻人坐在桌前,他们深黑的剪影被面前的两团烛光一逼,像一幅情韵生动的油画,他们眼里和颊上闪着的光泽,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幸福吧?
“春天花园”见过这场景和传说中那个幸福的人都不多,因而没有结论。
这样平静而快乐的生活维持了半年。
就像所有老于世故并对生活和爱情已看透看白绝望了的人们所预测的那样,龙哥和凤妹的爱情,注定会像世界上所有事物一样,美过之后必然凋零;高潮过后,必是低谷。龙哥对此坚决不信,虽然他每天不足5小时的睡眠已让他有些疲态,但他觉得疲的只是身体,而不是爱情。他于是努力挣扎着,让自己快乐地为凤妹做着曾经做过的一切,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
凤妹也在悄悄发生着一些变化。这些变化是从日积月累的点滴生活见识中得来的。作为火锅店的一个服务员,在半年时间里,她见过的人和事,比她此前近二十年见过听过的所有事情的总和还多。她看着客人们像喝水样往嘴里畅灌着自己一个月工资只能买一瓶的酒;看着那些和龙哥年纪相当的男孩从口袋中掏出肥大的钱包付款的洒脱和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相互夸奖数倍于自己工资的衣服和包时,她的心中,忍不住都有一种痛和痒的感觉。特别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老板,当年也是个一文不名的打工仔,凭着努力,已开起连锁店,资产上千万,一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情冲上心头。她于是回家,口沫横飞地讲给龙哥听,龙哥当时正在洗碗,嘴里嘟囔着说:那是他的运气好!
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像横空飞来的石头,迎面砸中飞得正欢的小鸟,把凤妹当场敲闷。虽然此后龙哥努力找了很多话来逗她开心,但她都没有像平日那样,轻轻就被他逗笑了。
这天的夜,像一声叹息那样幽暗而漫长。
之后,他们的生活,便时而会出现类似的不愉快。就像平静的湖面,时不时有些落叶杂枝或小飞虫落下来,溅起不大不小的涟漪。这些小波澜,大多是因他们各自所处环境和氛围不同,对事物的认识立场产生差异而发生的争执。龙哥在建筑工地取得的一切见识和想法,在凤妹嘈杂斑谰的生活见识中都显得灰暗单调。
龙哥为了让自己的思维和想法能跟上凤妹,倒很是努力地揣摩过凤妹。但他越是努力不出错,越是容易出错。以至于到最后他发现,错的不是自己的某些想法,而是自己这个人,凤妹已经开始嫌弃他了。
而令凤妹憋气的,也恰好就是这一点。她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不过是想让日子变好点的想法在龙哥那里就变成了嫌弃了?难道现在所拥有的这些,都是他所满意的?
这一点上,她和龙哥选择了不同的参照物。龙哥的参照物是过去,那里面包含的是贫穷的乡村生活及由此而来的种种不堪记忆。
而凤妹的参照物是未来。这里包含的,是由缤纷现实生活引发的种种想象,以及由此引发的憧憬和期盼,其中增添了不少希望的颜色。
因而,相同的日子,龙哥和凤妹却有着完全相反的感觉。龙哥知足而快乐,而凤妹紧迫而焦急。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的感觉不可理喻。
这种没有是非标准的争执是不会有胜者的。除了让争执双方陷入到一种漫长而无解的恶性循环之外,便再无任何实际意义。而在这种简单重复的争执中,两人温情平和的生活在一点一点的远去。
像落满灰尘和苍蝇的精美蛋糕,龙哥和凤妹原本甜蜜的平静生活由量变到质变,进而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凤妹不再像以往那样风雨无阻地赶回来吃饭了。而龙哥在每天忙乱的工作之余,也懒得吹口哨冲澡做菜了。有时,他甚至会忘了买菜,一下班便把脏衣服往地上一扔,蚂蟥般往躺椅上一摊,一觉睡过上半夜,然后胡乱煮一碗面,滴上酱油或剩菜汤,吃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泪光。
他们也曾想把感情往以往的轨道上拖,相互努力做着一些让对方回忆得起以往美好时光的事情。但这种努力,有点像是在水面上画花,画的时候绚烂美丽,但眨眼之间便消于无形。
龙哥的努力,更多的倾向于对往事的回忆,他会时常把小时候凤妹送他的各种小玩意儿拿出来,把每一件的由来和带给自己的喜悦讲给凤妹听。他还会把身上的一些小伤口以及背后凤妹知道和不知道的因由讲给她听。除此之外,他还会努力振作着去做凤妹喜欢的菜,并希望这些菜,能唤起凤妹对往事的追忆和眷恋。
他觉得老天把凤妹赐给自己,已经给他太多太多了,就像一个中了500万大奖的人,如果整天还想着今天再中一套房子明天再中一辆小车,就显得贪心而滑稽了。
凤妹就是他的大奖!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黯淡而无意义的。
但在这一点上,凤妹的想法与他并不一样。先前是一样的,随着见的和听的多了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特别是她的两个小姐妹,一个跟客人好上之后,得到各种令她羡慕不已的手机和新衣服;而另一个,找了一个男朋友,虽然对方年纪大几岁,但对她却体贴入微,光烫个头发就花500元,眼也不眨。
凤妹觉得,那两个小姐妹,无论身材相貌还是工作能力言谈举止,都比自己差一大截,而她们所找的人,也并不是什么出色优秀的人。即便这样,这些人和他们的钱带给小姐妹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
想想这些,凤妹觉得有些失落和憋气,她觉得这一切的因由,都与自己那个只知道婆婆妈妈在家煮饭的龙哥有关。
她最初是想改变他,向他描述未来的远景。而这一切,被龙哥理解为对现在生活的不满,进而发展到认为是对给她带来现在这种生活的人的不满。
她还努力想把龙哥从建筑工地拉出来,让他到火锅店上班,偷学一点手艺,留待今后创业。但龙哥只在那里上了三天班,便和领班打起来了,原因是对方和凤妹开了个在他看来不可接受的玩笑。凤妹和店里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惊小怪。
那天夜里,他们爆发了这辈子最大规模的争吵。因为都在气头上,大家都只图自己泄火,而不关心对方要说什么,各自吼出了许多伤心戳肝的话。
最后,争吵以凤妹哭着离开“春天花园”而告终,龙哥有史以来第一次没有在惹凤妹生气的当晚向她承认错误。在他看来,他和拿凤妹开玩笑的领班打架是没有错的,不是所有的玩笑都可以开的,而他眼前这个世界,却越来越像是个玩笑。
在那晚的争吵中,他们深入而真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其中虽有情绪成分,但意思基本没有失真。
凤妹说:我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了,趁年轻,我得为自己争取点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人生,就应该和必须比那些比自己丑的女孩子们差。原先我把改变的希望放在你身上,对不起,是我错了!从现在起,你不需要承受这种负担和压力了。
龙哥说:我不明白,咱们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两个人相亲相爱平静生活。电视里好多大侠拼杀一辈子,还不就是追求这样的生活?
这样说,我们还不如回家去种几亩地守着你爹那几间老土房子?
如果那里只有我们俩倒是可以!
但我不可以!
那你要啥?
我想要新衣服好手机化妆品和真正的房子真正的家!我想要别的小姐妹有而我没有的一切!
那……我没法给你!
我知道你不能!我也不指望了!
凤妹流着泪离开了“春天花园”,她觉得自己想给龙哥说的并不只是自己已经说了的那些,但意气使她的话语变得扭曲,一如龙哥肌肉乱跳的脸。
她慢慢往前走,但终于没有等来龙哥的那声呼喊。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顶着大石磨的乌龟一样令人痛苦地往前挪着。凤妹的小姐妹们知道她和龙哥吵架并有可能分手时,纷纷跑来向她祝贺。有人甚至当晚就邀约着要帮她介绍男朋友,她们说想追她的人排着队呢。
小姐妹说的,半是真话,半是安慰。但她们以此为由头找人请客吃饭或唱歌的动机倒是真实的。
凤妹心情不好,有人张罗请客吃饭,也乐得去凑个热闹,吃饭和唱歌,都是她喜欢的,虽然几杯酒下肚唱到伤感的歌词,难免会心颤眼热伤感落泪,但这种感觉,随着接触和认识的男性朋友增多,而逐渐减弱。
而龙哥此时正沉浸在另一个极端中,他独自一个人在六楼上如困兽一般徘徊挣扎。他的心,就像一只饿急了的小猫在拼命抓挠和撕扯着,生生的疼。有关凤妹的记忆,像一把把小刀片,在那本已疼得不行的地方再刻出一道又一道鲜亮的痕迹。
他几次忍不住这种折磨,想去找凤妹。他在火锅店门口等待和跟踪的结果,是看到凤妹和小姐妹欢天喜地的出门,又疯疯颠颠地回来,每次送他们回来的,都是不一样的男人。
这样的场景,让龙哥心中最后那一丝丝儿的安全绳彻底断裂,他确信,凤妹已不再属于他了,而他必须做点什么。
此后的故事,我实在不想再讲下去了。但为了给读者朋友有个交代,只选择最简洁的表述方式。
十多天后,龙哥找到凤妹,希望她看在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再和他好好沟通一次,并最后再吃一顿他亲手做的菜。
那天晚上,夜色和以往任何一个夜晚没有两样。不同的是,龙哥把所有蜡烛都点了起来,把六楼照得如白昼一样。
桌上摆的全是凤妹最喜爱吃的东西,樱桃肉、宫保鸡丁、拌木耳、金针菇汤。饭,则是凤妹自小就喜爱的酱油拌饭。
两人没有说什么,只默默地吃饭。
饭吃到一半,凤妹觉得很疲倦。
当她被一阵剧痛惊醒时,已是第二天凌晨,此前她梦见自己坐在火山旁,沸腾的岩浆翻滚着扑向她的脸……
梦中的岩浆,其实是现实中的一锅滚烫的油……
龙哥拎着油锅,泥塑般呆立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在剧痛中,凤妹记起,以往两人聊天时,龙哥曾说过: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把你变成丑八怪,然后养你一辈子。只有我在你变丑之后还爱你,别人不能!
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句玩笑。
后来,龙哥被判了七年徒刑。凤妹在医院住了二十天之后,伤愈出院。除了伤疤处新长出来的肉显得比别处更白一点之外,并没有太大的异样。
医生说:幸好油温不够高,还掺了一些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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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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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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