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是个铁匠，一生勤劳、善良、贫穷。他用自己长满茧巴的双手，与冰冷坚硬的铁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经众人更多地认识了铁的另一面——既温暖，又柔情的一面。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共同印象，在粗实平凡的外表下，他也有一颗温暖而柔软的心。

 

    外公一生做过多少好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不计其数的好事，堆砌出一个好人的形象。在他那个时代，“好人”这个字眼还不是姑娘们拒绝别人追求的托词，而是对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褒奖与赞叹。

 

    据外婆讲，外公最早做的第一件好事，就是在他小小的铁匠铺里安上一个巨型茶桶，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烧上一大桶开水，泡上什邡红白山上独有的山茶，然后放上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土碗，任那些赶集的菜农和挑夫们自取自饮。无论春夏秋冬，一口气坚持了好几十年，直至后来“公私合营”，他进了铁器社，领导们认为上班时间不应该干这种“私事”，加之后来也不怎么兴赶集了，才最终结束。

 

    一件善事能坚持几十年，就可称得上是一个壮举，特别是这是一个贫穷的重体力劳动者每天额外给自己加的，就显得更不可思议。而说起这件事的缘起，则更是让人震撼。

 

    那是外公二十几岁时一次外出的经历，那一年他下乡去卖铁器，挑着一堆沉重的铁家伙走乡窜户，天气又热，担子又重，汗流浃背，失水甚多，一时间口温饱难忍，见前方路边有一小院，于是上前求主人给他一碗开水，主人摇头说没有。他又求说开水没有，冷水也行。主人变脸，阴阳怪气地说：“冷水要人挑，热水要人烧，都没有！”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凿进了外公的心里，让他记了一辈子，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他曾无数次地向儿孙们提起，他觉得人对人的刻毒言语，至此已极——在那家人的小院里，有一口水井，水井旁有一灶，灶上正有一个瓦壶，正呼呼地冒着热气。赠人一杯茶水，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这家主人，却连这举手的善意，都不愿施予别人，还口出讥讽之语，可谓刻薄之极。

 

    在经受了刻薄与磨难之后，人们有多种反应，最典型的有两类，其一是在被刻薄和磨难之后，变得更阴暗也更变本加厉地将这份磨难还诸世界，如同多年被婆婆虐待的媳妇熬成婆之后，以自己受过苦为由，将这种不平经历变成为恶意待人的理由；而另一类，则是知道磨难的可恨与可怕，不愿别人再体验和感受到那份苦。我的外公，因为要水而遭人冷眼和讥讽之后，没变得吝啬孤寒，相反，却因为知道渴者的心情，而发愿在小小铁匠铺门口，摆上一个与打铁业务完全不相干的免费茶摊。为此，做重体力劳动的他，每天要额外早起挑水烧茶，家中原本拮拘的收入中，又多添一份煤和茶的支出，但外公却乐此不疲，坚持了半生。

 

    外公晚年曾说过一句话：人们常说人心不古，其实每个人都是人心，当年那个吝茶者是，我这个施茶者也是。当你遇到他时，你就会感到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心生无限悲凉；而当你遇到我时，你就会感到世风尚好，人心有救。这世上多一个赠茶人，就会有更多人感到世间的美好，感觉世界美好的人越多，世界不就变得更美了吗？

 

    这句话成为他的儿孙们的座佑铭，即使在他去世四十多年，我们在做某些事时，都能记起他说这句话时庄重而愉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