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能否认,汤圆李是“春天花园”的首富,尽管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甚至有时还会故意做出些寒酸的举动,但人们都不相信。知道他底细的人说:早在十多年前,他来省城进货,带的钱就以万计,一大叠钱戴在裤裆里,如裤包卵一般。
汤圆李出生并成长于离省城很远的一座小县城里,他自幼跟随父亲走乡串户卖汤圆,一头挑炉子一头挑汤圆,黑白分明地走了多年,他一直觉得挑摊卖不如定点,几张桌子根板凳一摆,省得把肩压肿脚跑大,也卖不出几碗汤圆钱来。
他的父亲对此不以为然,用汤勺敲着他的头说:咱们李家汤圆,自你爷爷那代就是这么个卖法,做汤鳅就别怕泥糊眼,一行有一行的道!
他想摆摊的想法,刚一冒头,就被父亲榔头般的话语给砸了回去。但父亲对他的反对,至多只是阻击,而不是粉碎,只不过像一枚疯狂想发芽的种子被砸进土里而已,只等条件一适应,便会发芽开花。
汤圆李发芽的条件很快来临,条件一,是国家不再打击小商小贩;条件二,是他父亲去世了。
温度湿度都适应了,汤圆李这颗种子便开始发芽散枝开发,并结出一堆神奇的果子来。很快,他的汤圆摊就由二张桌子发展到八张,他的名声,也由外西街扩展到到全城,他生产的门类,从成品汤圆到半成品的汤圆心子。
看过汤圆李做生意的人对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说汤圆李不像别的生意人,只对光顾自己生意的客人好,对不光顾生意的客人就爱搭不理。不管买不买他的汤圆,只要来他的摊档前,他就会热情邀对方坐下,端上一碗免费的汤圆水。这样的举动,让人感觉既温暖又亲切,特别是在手冷脚僵的冬天,让人有想落泪的感觉。大伙即便这次不吃汤圆,但保不准下次绕道都会来照顾上一碗。
汤圆李的儿子对父亲的举动不以为然,常常为多洗碗而抱怨。汤圆李挥着汤勺冲儿子吼:小本生意,全凭卖个人缘,多洗几个碗会累死你?做泥鳅还怕泥糊眼的么?
儿子也像当年他面对父亲的喝斥一样,不再有什么言语。但他感觉得出,这小子打心眼里是不服的。
准确说来,汤圆李离开家乡并跑到“春天花园”来生活的原因,也与儿子那不服的眼神有关。
儿子并没有像他那样,等到父亲去世才开始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从记事起,他就对父亲那种小打小闹每天又是磨又是推又是揉又是捏,汗流浃背累死累活换回一大堆零钞,心满意足地坐在夕阳下理钞票的生活不屑一顾,这孩子书读得不多,但脑子活泛,他时常琢磨的便是别人做汤圆能做成大品牌做成食品厂,而父亲做了几十年汤圆,虽然口味和名声都不错,却永远是个小食档,一天不做生意就没有收入。他曾经听过一个搞传销的讲了个故事,说:有人一辈子都在挑水吃,一天不挑就没水吃;而有人却是在用上半生架设管道,到下半生,不挑水也有水吃!
那人本是想拉他入伙去做传销的,他没去,倒是这个故事,却深入到他的心中,他暗暗发誓,决不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当挑水人。
儿子开始按自己的想法忙活开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郊外租了座有十几间房的农家小院,粉刷干净砌上锅灶并架上各种机器,这些东西已大大超出了汤圆李的认识范围,他卖了大半辈子汤圆,还没有见过哪个卖汤圆的是这么干的,光是那房子的租金,不知道要卖多少汤圆才赚得回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儿子跑来和他商量,问他介不介意打他的招牌,汤圆李说:我这招牌,是从你祖爷爷手上就传下来的,也迟早是你的,但现在拿给你,我有点不放心,除非你让我给你把关。
儿子虽然不是很情愿,但还是点头同意了,以汤圆李当顾问为条件,换走了他祖爷爷手上传下来的招牌,并照相注册,做成商标。
工厂以超出汤圆李想象的方式运转开来。每天进的原料都是以车计,糯米一车,红糖一车、白糖一车、玫瑰花一车。这些数字,让汤圆李的神经一跳一跳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脑海莫名地闪过少年时代跟着父亲去市管会接受打击投机倒把学习班的情景,那阵仗,四周架着枪,中间游魂般站着恐慌的小商贩们。
他对这事心里没底,悄悄问儿子:这样搞 ,会不会出事哦?
儿子正在算账,账面上的数字让他满脸红光,看着惶恐的父亲,他打心眼里有些觉得好玩,他说:这些事你就你别管,每天多费心点产品质量,保证咱厂里出来的汤圆是正宗的李记汤圆就成了,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汤圆李于是就一心一意地抓起产品质量来,但一抓,就抓出许多烦恼和困惑来。
拿最基本的汤圆面来说,正宗的李记汤圆,是小磨手推,两扇从民国时期就在推汤圆的青石小磨,经过几十年的劳作,已变得青光铮亮,通体散发着软玉一般的柔光。说它是工具,倒莫若说是一件艺术品。汤圆李喜欢看着用清泉水泡了一夜,洁白而软的湿糯米从磨眼上慢慢地滑进去,经过几圆优雅的旋转和轻细的碎裂声之后,从磨下方浸出一滴滴洁白如乳汁,粘稠如新鲜橡胶液的米汁。米汁滴在白色土布做成的口袋上,慢慢汇聚,成一袋柔软如出浴婴儿皮肤般细滑的湿面。口袋接满后,用一根粗布绳挂起来,口袋外面,便开始沥下一滴滴晶莹的水。当它由水流变为水滴并最终停止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一般浓浓的经过短短的发酵,有一点微微变酸的撩人米香味。
而这一切在儿子的汤圆厂里是看不到的。在那里,米是不用泡的,因为那样太耗时间,机器是时间的敌人,永远不会给它好脸色,总是嫌它的拖沓与漫长。因而,在机器作为主宰的车间里,一切与时间为伍的程序,都被简化。米不用泡了,代之以直接往干米里浇水,粉碎的过程也就是搅拌的过程,而打出来的水浆也不用传统的方式用土布袋沥干,而是直接用洗衣机一样的滚筒甩干。
简化的还不仅止干此。汤圆李坚持了多年的将买来的红糖重新熬制的方法,因为耗时太久且糖的运用效率不高而被放弃了。连汤圆心子最重要的工序选花,也以同样的理由被“优化”了。汤圆厂最初还要用鲜玫瑰花做原料,后来有人送来更便宜更方便的玫瑰香精和色素,便不再用了。
这是汤圆李不能接受的。在他看来,没有石磨没有精敖的红糖和精挑细选的玫瑰花和黑芝麻,还算什么李记汤圆。
那些日子,他夜里总是在做同一个梦:一间古旧的作坊里,一个黑衣女子在氤氲的柴烟之间,或轻推石磨,或熬制红糖,或用纤细的手在木盆里淘洗红色的玫瑰和黑色的芝麻……
他知道,那是他死去多年的妻子,那个用半生时间陪他做汤圆的女人,已将自己慢慢悄融于做汤圆的每一个细节里了。
他不止一次找过儿子,希望他能听自己的意见,重新回到他所认定的做汤圆的正道上去。儿子却一如继往地不以为然,说:如果人类不进步,现在还在树上摘果子吃呢!
汤圆李一时找不到反驳儿子的有理话语,但始终觉得儿子说的,不是那个理。因为无论从口感质感还是别的方面来尝,儿子做出来的汤圆已不是李记汤圆的味。
为此,他精挑糯米并按比例与饭米勾兑,泡好之后用石磨磨好沥出,又细选了花生、芝麻、玫瑰花和红黄,分别制成三种馅料,从乡下老井中汲来一桶青气逼人的净水,拍上几块花姜,煮出一锅香气四溢灵光毕现的汤圆,用早年卖汤圆的青花细瓷碗盛了,送到儿子面前,让他再回味一次正地宗李记汤圆。
儿子吃了,咂咂嘴,说没有多大区别。只是父亲这个举动,给了他灵感,他决定把父亲手工磨汤圆的过程请人拍下来,用来做广告,并把青石小磨人工推制作为卖点,在汤圆封皮上加以体现。
汤圆李说这是蒙人,坚决不干。儿子没理会他,请了个漂亮的美女做形象代言人,以青石小磨和老灶为道具,拍出了许多色香味俱佳的广告。气得汤圆李捶胸顿足,关起门在家里大骂儿子迟早会玩完。
但令他憋气的是,事情总是向儿子所预料的方向发展。汤圆李一直寄予愿望的老顾客们的味觉,并没有如愿为他撑腰。反倒是一天一涨的销量,让他陷于矛盾之中。
作为父亲,儿子生意一天天见好,并成为当地有名的富人,是令他高兴的。但作为“李记汤圆”的传人,他对别人用近乎于轻漫的态度对待他视若神明并坚守了一辈子的道理,是不能容忍的。
而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人们居然认可了这种轻漫;而他却因为担心投鼠忌器,不能站出来指责儿子。
在矛盾的心态下挣扎着的生活,犹如在高温高压的蒸笼里一样令他难受。在闷了近半个月,几乎憋出一场大病之后,他决定离家出走。儿子问了半天也没问出原因,就拿出1万元钱,让他出去散心。他没要钱,只拿了自己的招牌和那扇青石小磨。
在省城辗转了两三年,他最后落脚到“春天花园”,据传这与一个卖豆瓣的中年女子有关,依他的手艺和实力,根本没必要到这里来凑热闹。汤圆李觉得那女子拴着围裙做豆瓣的样子很像他正在劳做的妻子,那女子家中有老公和儿子,他不敢有什么非分想法,只敢远远地盯着对方的背影,或在对方同意的前提下,小小地帮助她一下。
汤圆李就这样在省城呆下了,一面按自己的方式做着汤圆,一面冲着另一个女人的背影,缅怀着往日的生活。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儿子的生意如他的身材一样超常规地发展着。他以蛇吞象的气势,收购了县里的食品厂。接下来,又接二连三兼并了一些冻库和水饺厂之类,形成一个以汤圆为龙头产品,带动几十门食品的大型企业,并融资上市,挣下了汤圆李卖一千辈子汤圆也挣不到的钱。为了证明自己正确,他无数次开着车到省城去接老爷子,但这种礼遇在汤圆李看来更像炫耀、示威和伤口抹盐,坚决不肯接受。这也成为他四处搬家的重要原因。
儿子找了他几次,见他态度坚决,加之自己也忙,也就没有再来找他。两父子也就这样各走各的道地生活着。说汤圆李不想家,也不是事实,只是他想念的那个家,已在几年前被儿子拆掉,换成一幢碉堡一样的大房子,那里面,没有一根钉子与他有关系。
但好在还有一扇青石小磨,那一扇至今还保留着妻子体温的小石磨就是他的家。很多个夜晚,汤圆李蹲坐在石磨前,将两只小酒杯摆在石磨上,无限量往杯子里掺酒,直至把自己灌得大醉。他喜欢看到泛着香气的酒从杯中溢出,沿着杯沿温柔地流到石磨上,一点点洇开浸润并深入到石纹深处,那些终年与糯米耳鬓厮磨留下它们的色彩和身影的石痕,在酒的润养下,变得鲜活而富有灵气。这时,他甚至能听到水声,锅瓢轻叩声和柴疙瘩在灶眼里的清脆爆裂声。石磨轻细而执著地转动着,磨前的女子,发尖和鼻尖上晶莹的汗珠无声地从空气中划过,落在石磨上,光影四溅。
石磨成为汤圆李认可的惟一的亲人和最后的家,不管他住在哪里,只要石磨在,家就在。
与儿子相安无事的生活倒也还算平静。但不久,事情就来了。
在大家都没什么预料的时间里,儿子竞争对手的销售人员在城里碰到汤圆李的小摊,在喝过一碗他递过来的免费汤圆水之后,他要了一碗汤圆,吃完之后咂咂嘴,才发现这小摊档上赫然挂着的,是自己敌手“李记汤圆”的金字招牌,那招牌虽然古旧斑驳,但上面的字迹却与注册商标一模一样。那几个字是县里最后一名秀才写的,汤圆李的爷他在他最潦倒的时候送过他一碗汤圆,他投桃报李,就写了这幅招牌。
销售员行走江湖多年,从这块招牌上看出了一些打击对手的灵感。他最初感觉是李记汤圆厂侵了面前这位老人的权,怂恿老人去找他讨说法,挫挫它的品牌形象。
他拐弯抹角地问,发现这招不灵,老头是李记汤圆厂老总的父亲,侵权之说不太容易立起。
很快,另一个灵感涌上心来:李记汤圆厂,偌大的企业,几百万的身家,老太爷居然还在街边设摊,莫不是有什么隐情?其中是否有不赡养老人之类情节?这种为富不仁的事,可是打击对手的重磅炸弹啊!
但往下细问,也不是太靠谱。他怕问得太多引起对方生疑,就决定改天再问,他问好老人的出没踪迹,并啧啧夸了一番汤圆之后,就起身靠辞。老人也有他乡遇知音之感,乐颠颠地说:只要城管没来,我天天都在这儿。
第二天,销售员又来了,一副回味无穷的馋相,这让汤圆李感觉很受活。
又吃汤圆,又聊。
老人已很久没有遇到过真正懂并发自内心喜欢他汤圆的人了,乐颠颠地和他聊了起来。
这是一次毫无防备的聊天,像蜗牛离开自己的壳一样快乐地裸奔,却不知在不远的枝头上,有一双不怀如意的眼睛正心怀窃喜地盯住它。
他说了自己对儿子不满的原因,这话其实淤积了多年,在家乡或任何遇得见熟人的地方,他都不会说。而现在,在离家几百里的地方,面对一个对他的汤圆彬彬有礼的异乡人,他终于有些憋不住了。他不知道,在这个异乡人的衣袋里,正有一台小型录音机在转动着,它录下了足以令汤圆李儿子名声扫地的所有充足证据。
很快,有消费者到消协投诉李记汤圆涉嫌虚假宣传。
报社记者以客户的名义暗访李记汤圆厂,发现号称全传统工艺制作的汤圆厂里,没有一台石磨也没有一朵玫瑰。
接下来,电视台播出李记汤圆店祖师爷的暗访录音,揭露李记汤圆的欺诈行为。
有关部门介入调查。
汤圆李的儿子,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除了罚款和停产整改以外,李记汤圆的招牌,彻底砸碎了一地。
听到这个消息,汤圆李连夜租了辆小货车赶回老家,车上驮着他的青石磨和招牌。
当他回到儿子那碉堡样的家时,他的儿子正双眼血红地喝着酒。
儿子见他回来,没好气地问:看笑话来了?
汤圆李说:我能把你的倒楣当成笑话来看?
那你干嘛给记者说那些?
我没给记者说,那是别人做的套。
这下好了,把我套住了,套得死死的!
那你就泄气了?这不是要整改吗?我给你两条,你自己选。一条,继续像以往那样做,但必须把商标改过来。另一条,则是照我的法子做,什么都不改,咱们就做全套传统工艺!如果你愿意,我留下来帮你!
儿子想了半天,决定两条路都选。机制的保留,但改掉封面宣传。而父亲这边,专门设一个车间,全手工,做高端产品。
在一瞬间,父亲和儿子多年未遇的手合在了一起。
不久,全手工的李记汤圆开始生产,几百扇石磨一齐轰鸣,令汤圆李发出会心的笑意。他的笑容被帖到商标和广告上,虽然没有美女俊俏,但让人感觉实在,令许多老顾客都回想起冬天里那一碗温暖的汤圆水。
危机很快过去,李记汤圆的生意更好了。儿子非常高兴,而汤圆李的感觉更复杂,面对先而复得的手艺和儿子,他悄悄躲进房里,拥着青石磨大哭了一场。
据说他还去儿子竞争对手那家食品厂,想感谢那销售员,但那人不知底细,始终不敢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