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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生于1949年,在她10岁那年,她的生活迎来了一个坎。在那场至今还因为真相蒙蔽而饱受争议的灾难中,她亲眼见过因饥饿而失去理智最终郁郁而死的外公,也亲眼看到她的父亲因饥饿而肿大的腿,还亲眼看到过在她家门口死去的不知名的陌生人。并由此养成了她那个年龄段人们的一种通病——近乎病态地爱惜甚至崇拜粮食,家中一定要堆很多粮食才觉得踏实,一看到有人倒剩菜剩饭,就会摇头叹息说:“没过过粮食关,不知道粮食的金贵,你们倒掉那一碗饭,至少可以救两三条命!”她每次说这话时,眼神里都充满了无限的忧伤。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们总是劝她往前看,不要老是用老眼光看问题。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我对她所讲的许多故事熟视无睹,即使在最缺题材的日子里,也没想过要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直至最近一次她来成都看我,又讲起那一个已经讲了很多次,而且每讲都会大哭一场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唐云福,四川省什邡县灵杰镇人,时年约20岁,是什邡铁器社的学徒,后铁器社并入县农机厂,与我的铁匠外公算是同事。我母亲那时10岁左右,常去厂子帮父亲干活,与唐云福很熟悉。据母亲讲,那是一个干净而整洁的阳光青年,即使在干完最脏最累的活之后,都不忘用厂子里不多人用的棉毛巾和肥皂把脸和脖子洗得干干净净,成为那群黑脸汉子中惟一的异类。这让那些把劳保毛巾和肥皂拿去换了吃物的师叔伯们很不以为然,甚至为他不把自己当劳动人民的行为担起心来。这也为后来他的人生悲剧,埋下一个伏笔。

    但唐云福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喜欢白净毛巾从疲累的皮肤上滑过的感觉没错;他觉得洗干净面孔走在阳光下感觉风和姑娘的眼神从发间飘过的感觉没错。于是继续我行我素,把一些人的劝告和另一些人的警告都没当回事。他没觉得自己把脸洗干净一点,跟“封、资、修”,跟“脱离群众”有什么关系。

    之后,“困难时期”来了,食堂的馒头由大变小直至于无,饭由干变稀逐渐成为绿色的汤水。人们也渐渐变成了只关心肚腹和嘴巴的动物,整天饥肠辘辘地琢磨什么东西可以丢进嘴里骗骗肚子,好让它不再闹腾。

    当时,各个单位领导也担着风险想办法搞食物,农机厂不知从哪里花大力气搞回来一些苕母子(四川话红薯种子),准备在厂子后面的荒地上种。但这批苕母子从运回来那天起,就受到了无数双饥饿眼睛的关注,那个时候,就连平时用来喂猪的苕藤叶都升格成了人食并且日渐稀缺起来,突然来了这么一堆滚圆壮实的家伙,引起何种样的骚动与纠结,是可以想象的。人们明白,这些苕母子下地后,来年可以长出青青的苕藤,可以长出一大串甜甜的果实。但这诱人的未来,却不能解决饿得人急眼的现在。于是,一些人悄悄打起主意,趁月黑风高之时出来盗挖苕母子。

    偷种子跟砸锅偷牛一样,在农耕社会是不可接受的大罪,因为这是断人生计的行为。厂领导及另一部分没有偷的人异常愤怒,于是决定加强防卫措施。一面加强巡视,一面在苕母子地上,浇上一层厚厚的粪便。

    然而,这并没什么用。首先,饥肠辘辘的巡视人不敢保证有精力和脚力整夜巡视,更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在饥饿的怂恿下监守自盗。这样的后果,便是失窃事件继续发生。领导怒了,半夜起来挨门搜查,结果,唐云福成为惟一一个被抓住的人,而他的被抓,皆因为那太爱干净的坏毛病。别人偷苕母子,把上面的粪便一搓一擦,用衣服把表皮狠劲一勒,老鼠般一圈圈啃掉外皮,然后囫囵着落肚为安。而他却还忙中偷闲地接水洗了一遍又一遍,还妄图用饭盒和油灯将它煮熟,自然被抓了个现行。

    当晚连夜开现场批斗会。领导愤怒自不必说,没有偷苕母子的人也群情激昂,而偷了苕的人们为了不被怀疑,更是加倍的群情激昂。于是,捆绑、抓扯、殴打等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招数尽情用上。中途,有人提议,既然这小子那么喜欢干净,不如就直接让他吃一肚子大粪。

    这个提议得到了平时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们的支持。有人从厕所里舀来一大勺大粪,有人按住唐云福,将他脸朝天地躺在地上,一勺青黑如猪屎般的粪汤,从头浇下,他的嘴巴、鼻子和脸,顿时被一片污秽掩住,惨叫声撕心裂肺……

    领导觉得杀一儆百的示众效果已达到,悻悻然走了。没偷苕的虽然饿着肚子,但观赏甚至参演了一场刺激的大戏,也心理平衡地睡觉去了。而偷过苕的人们,因为自己顺利脱险,而且还看了另一个倒霉蛋凄惨但还算有趣的表演,也心中放下一大块石头,安然地回去睡觉了。大院里只剩下唐云福一个人,前半夜昏躺在地上,后半夜清洗,直至天明。

    第二天,唐云福失踪了。他跑回离城十多公里的老家,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他父亲去世早,母亲是他惟一的亲人。母亲并没觉出有什么异常,只是把平常攒下的两根红苕塞到他怀里。但有史以来第一次,儿子没有狼吞虎咽地把红苕嚼下去,而是咬着嘴唇,把红苕揽进怀里,在母亲好好上班的叮嘱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跳进了汹涌湍急的人民渠。尸体在几天后被捞起来,已有些肿胀,衣兜中的红苕,已长出红绿的尖芽……

    据当天参与捞尸的铁工厂工人讲,那尸体见天时,一直双目不闭,直至他母亲到来时,才七孔出血,闭上眼睛。

    那一年,铁工厂的红苕最终连苕叶都没有收回一根。唐云福的经历,并没有吓到偷苕的人。倒是逮偷苕的人,再也没有当初的勇气和决心。他们常常对人说,半夜,会听到院里水声,像唐云福死之前那晚上疯狂的刷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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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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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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