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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曾有几次轻生的念头。当一个人感觉自己生不如死的时候,死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这句话,是从一部狗血电视剧里听来的,那电视剧的剧情很快就记不得了,但这句话却切中我当时的心境,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萦环缠绕,纠结不断。
我轻生的原因,既有现实与物质层面的,又有情感和非物质层面的。归纳成一句大白话,就是:一个在山区看不到任何前途和希望,甚至连每月伙食钱都挣不够,时常因为以上原因失恋,且喜欢读《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穷文学青年在眼界并不开阔的环境里的自我判断——生不如死。既然生不如死,那么,死,又有什么好怕的?这句台词,时时萦绕在我耳边,仿佛旧小说里那些诱人上吊的蛊精,极尽媚惑地向受害者们展示绳套里面宛如仙境的画面,让人满怀喜悦地心向往之。
现在看来,那已是典型的抑郁症状。但在当时,只觉得是一种文学化的气质。那时的我,写的诗歌里满篇尽是“黄昏如墓园里被命运撕碎的乌鸦”、“我扛着自己的尸体走在大地上”、“回到坟墓故乡,去拜望一个腐朽的妹妹”……
这些美化了死亡的诗句,与苦逼而绝望的现实,一边是拉拽,一边是推搡,将我引向求死的方向。
想死是一回事;死成,却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二十几年来很少把事做成功的人,我对自己办成事的能力,一如既往地持怀疑态度,这在之后我对求死方式的选择上可以看得出来:电击?太火爆;跳楼?太刺激家人,特别是母亲;卧轨?形象太难看;安眠药?怕闷不死反而成了白痴。
一个人干不成大事而成为失败者的最大原因,就是犹豫和自我否定,而这恰好是我的强项。对于自己在轻生这件事上无数次的犹豫和自我否定,我已鄙视之极。在周折了许久之后,我终于痛下决心,决定以跳崖的方式,结束自己百无一用的人生。
我将自己人生的终点,选择到我当时工作的电工厂背后一处叫狗爬崖的地方。那里因地势险绝,需手脚并用方能上去,故而得名。爬上崖之后,就是数百米高的一处刀削式的陡峭平台,如果从那里闭上眼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我一定会成功地融化在那蓝天里的。
那是一个昏暗得适合自杀的阴天,空气中似乎有些星星点点的湿气,整个世界仿佛是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纱帐里。我沿着湿润的石板山路往狗爬崖走,脑袋里空空的,一心只在想待会腾空的那一次飞跃。那时,在世界与我,在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雾,而我却把它看成厚厚的墙。
懵然的前行,不觉来到一处名叫红水沟的小河口,河口有一座小石桥,石桥旁有一间小木屋,木屋旁有一个不大的草亭,在草亭与木屋之间,牵扯着一张巨大的帆布,拦出一片小小的干爽之地,摆放着两三张桌子和一个小炉灶,灶上有一个小锅,里面浸着凉粉,这些粉嫩的尤物,静静地躺在锅里,向人发出无声的诱惑。
这是红水沟五保户李大娘开的小茶摊,只供应当地山上出产的一种土茶,和老米与豌豆磨碎做成的凉粉。这两样东西都是老人亲手做的。茶虽然炒工粗糙,但因为所选多为芽尖,再加老炉陶罐烧上屋前清冽新鲜的山泉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但这风味,比起凉粉,显然就逊色得多——你想象一下这个画面:嫩滑乳白的凉粉被刀切成晶莹的方块,在散发着袅娜烟气的锅里冒煮一下,精神抖擞地放入到颇有些古董气息的老土陶碗里,迎头撒下绿色的葱,棕黑色的花椒末,红色的鲜辣椒酱,白色的蒜泥再浇上几滴泛着清香气息的黄色菜籽油,看着在热气与芳香之中,油慢慢地洇入到佐料与凉粉之间的隙缝里,然后,散发着奇异香味的酱油和醋扑而而来……这该是怎样一番风味?
茶和凉粉,老人每天都只卖20碗,时价5毛,每天产值20元,不多卖也不少卖。说来也很奇怪,在这个并不当道又非旅游区的偏远小河道边,一年四季都有人来照顾老人小小的生计,这之中,是山茶还是凉粉的功劳,便不得而知。
记忆中那碗凉粉的香味让我驻足,想想临死之前,能吃上一碗凉粉,也还是不错。于是叫李大娘帮我拌上一份凉粉。老人慢镜头一般忙活去了,不一会,就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凉粉,装在一个写着“静坐常思已过,闲谈休论人非”的老土碗中。
我端着那碗令我从指间到鼻孔每一个细胞都感觉温暖的凉粉,呼吸着由十几种调料调和而成的诱人香气,鼻子一酸,世界随之模糊成一片泪光。
这时,一阵欢快的音乐从李大娘那台终年只收得到两个台的黑白电视机里传出来,透过雪花点,我看到一群在沙漠中游走的人,他们白天把面调好,埋到滚烫的沙里做面包;晚上,则将湿面团埋进沙里在上面点一堆火烤成馍,每天的饮水以滴计,终年不能洗澡……但他们空闲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敲起铃鼓弹起都塔尔,唱欢快的歌。他们被阳光和风沙磨得粗厉无比的脸上,绽放着不含杂质的灿烂笑容,他们缺少水和美食滋养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既破涩沙哑又饱含激情。那音乐,那画面,让我顿时有被电击了一般的感觉。
人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次无法忘怀的十字路口式的转折。我确信,那一天在中国西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山沟的一个老茶摊前,我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凉粉,听着沙漠里那些不屈服于命运的人们的歌唱,突然有一种破茧的感觉。这时的天上,阳光适时而来,把之前拦在眼前的雾光,一扫而尽。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还有手上这碗凉粉和桌上那杯盖碗土茶,都沐浴在一片鲜艳的阳光里。与那些人相比,我的绝望和无聊,是多么羞于拿得出手?
在云开雾散之际,我之前对生活的绝望感与打算一了百了的想法,也在阳光里烟消云散。
之后二十几年,我离开那小厂,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体会到各种酸甜苦辣,也遭遇过比当年欲求轻生更严重的变故与打击,但我再没想过狗爬崖,我只想得起崖下那座小石桥边的老茶摊上的那碗凉粉,还有与凉粉一起呈现在眼前的那些由雪花点构成的黑白图像,那些在绝境中唱着歌的人们,是我的偶像。我至今偶尔会被人们点赞的所谓坚强,与他们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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