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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许多老年夫妻一样,我的父亲和母亲是一对怨偶,在他们近五十年的婚姻之中,争吵多于交谈,面红耳赤多过和颜悦色,相互误解多于理解宽容。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和平相处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我从十七岁第一次领工资便逃出家在外租房居住,大抵与此有关。他们之间的相处,简直可以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怎么搞坏夫妻关系》或《如何成为一对怨侣》。
 
我曾不只一次地分析过父亲与母亲这水火不容的婚姻关系。严格说起来,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非常不错的人,父亲勤劳、顾家,每挣一分钱都会拿回家,且从不会犯男人最容易犯的那种错误,在我的记忆中,他几乎就从没有和母亲之外的别的女人连续说过五句以上的话,而且家中什么家务都要做,一直奔忙至七十多岁。
 
母亲也一样,勤劳、慈爱、热心助人且乐观大方。几乎把全身心都仆在家里,里里外外勤劳操持。周围邻居个个都真心说她是个好人。
 
但两个单个的好人放在了一起,便不可避免的充满了危险。他们每次硝烟四射的战斗,其起因有时是因为子女的教育问题,有时是因为晚饭吃什么,有时则是因为争电视应该放“超级女声”还是“激情燃烧岁月”,有时甚至是回忆下午碰到的邻居是穿了件黑衣服还是灰衣服——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一切事情,都有相反的观点,并且不吝用最粗鲁的方式将它表达出来。
 
但我觉得这些都只是表象,而他们关系不好的根源,是一个非常小的原因——他们之所以浑浑噩噩地吵了大半辈子,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母亲喜欢听好听的话。这本是所有女人共有的天,特别是这些好听的话来自她的老公或恋人,则更是有特别的意义。
 
但可怕的是,我的父亲却是一个天生的“好话盲”,他几乎不懂得表达赞美别人,特别是他的妻子。在他看来,对一个人好,应该是默默无声地付出。事实上,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他可以将所有的工资全部交回家,可以在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出去兼几种差。我确信,如果母亲生病需要换身上的任何零件,他都可以眼睛都不眨地让医生来割。但问题是,他惟独说不出一句他认为肉麻而母亲却觉得必不可少的夸奖语言。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8岁那年,父亲去兼差,每晚深夜才能回家。母亲觉得他忙累一天,回家时又冷又饿非常可怜,就每晚炒好菜喝好酒,等他回来。要知道,母亲这是每天工作十多小时之后好不容易闲下来的杰作,她多希望父亲吃得心满意足,并真心的夸一句。
 
但父亲吃完喝完把加班的工资交给母亲就睡了,母亲很失望。一连几天如此,母亲有些按捺不住,就连暗示带提醒甚至有些卖乖地问他:“有老婆还是不错的吧?”
 
不料,父亲竟横空冒出一句:“其实我这个人无所谓!”
 
我敢打赌,他想说的是:“你一天忙累了这么久,该早点休息,我吃不吃夜宵都无所谓!”但糟糕的是,他对语言太过节俭,以至于此事成为母亲半辈子来每次吵架都会忆苦的一件罪状。
 
公正地说,在这件事情上,父母双方都有问题。父亲因为漠视了母亲的心意,或在表达上有问题,引起了母亲的怨恨。而母亲,则是对原本不应该有期待的事情,产生了期待,并且为期待落空,而愤怒异常——你做菜是为了体谅他辛苦,他吃了,感受到了,你还非得要让他说出来。俨然如佛经故事中所提的那个种花的禅师,种花本是为了高兴的,而不是为了生气的。你种了花,心里高兴了,又何必在乎看花的人嘴里说出什么话来呢?只可惜,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get到这一点。
 
母亲和父亲,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吵下去。每当他们争吵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像神话中原神出窍,钻入父亲体内,把他这辈子欠我妈的赞美语言,一古脑不含糊地全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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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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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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