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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记得那一晚昏黄的灯光,和烟雾笼罩着人们一声声因输赢而变换着的喜悦或痛苦的叫声,那一个夜晚,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大半生的坎坷与不顺,都可以溯源至此。
那一年我17岁,技校毕业之后被分到山区一家轴承厂上班。厂子是三线建设的产物,离最近的乡镇有十多公里,自成体系地形成一个小小社会,在那个幼儿园菜市场小卖部一应俱全的小小世界里,最缺少的,是年轻人最渴望的娱乐,厂子图书室倒是有一个,但差不多有十年没有买过新书了,俱乐部偶尔会放一部城里已放过很久的老电影,后来改为录像厅,再后来变成了台球和游戏机室了,这几乎就是厂里几百号青年工人的惟一娱乐场所。这群刚踏上社会的小青工,还不像已成家了的前辈那样,每天偷点厂里的钢材或木料做做菜刀家俱,或上山打猎下河摸鱼偶尔偷只鸡或顺一条狗,吃得全家呼尔嗨哟满嘴流油。对于十几二十岁的我们来说,这样的生活还太平静太遥远,对于那个年纪的大半孩子,平凡本身,便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不想平凡,而又不能不平凡,似乎就是我们的宿命。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就是我们的痛苦之源。不高的工资,一眼望不到“好”的前途,缺少娱乐和精神支撑的业余生活,无一不往这团痛苦之火上浇油,让我们度日如年。而惟一能让人好受一点的,只有两件事,就是喝酒和赌博,它就像鸟儿的两只翅膀,扑闪着让我们平淡而绝望的日子飞得更快一点。
在所有青工中,只有三个半人在试着从这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中挣扎起来。一个是搞音乐的,每天苦练吉它,多年后成为一家酒吧的驻唱歌手,还参加了一个很火的电视选秀;另两个,一个热爱文学,天天埋头写东西,几年后去了省城当记者;一个关注法律,立志要自考法律文凭和律师执照,自救愿望异常强烈。而那半个,就是我,我被那位立志要当律师的同事感染,也近炭者热地想自学点什么,为了有伴,也选择了法律,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尚可,背东西没负担;另一半原因,是因为那个同伴是女的,长得也还不错,至少在厂区范围内是这样的。
我和那个女同伴约定,每个月从生活费中攒10元钱下来,用于在半年后一起去省城买自考书和复习资料,争取在三年内啃下所有学科,等拿到文凭,就一起辞职,到城里去当律师。那时,我们对律师这个职业的未来前景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仅是凭着一种直觉,认为那是可以改变我们命运的方法,在我们看来,离开那鬼都不下蛋的山区工厂,就意味着胜利。这也就是我愿意把每个月五分之一的工资积攒下来,并天天将枯燥的法律课本看得跟情色小说一般的原因。在复习和交往中,我和那位女同伴,也因为有共同的目标和爱好,而彼此越看越顺眼。不难想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人生道路,应该是那样一个顺序:自考,拿文凭,当律师,迎娶另一个律师,组成经济效益和社会地位都不错的律师之家,永远脱离以往的那个阶层……
但意外却在我和同伴即将上省城去进行考前培训的前夕轰然降临。
那天下午,我揣着从储蓄所取出的70元钱,这可是我省吃俭用近八个月攒下的全部家当,一路想象着和女同伴一起坐车到县城然后到省城,找到她托关系联络上的电大班,去蹭人家的复习课。通常,这样的考前复习,都会或多或少地撞中某些必考的东西,那样,我们可就事半功倍地离目标更近了。我甚至都开始想象,顺利听完复习课并买好资料后,我们偷闲去省城的公园闲逛,像电影中的情侣那样……
但就在这时,我与我人生中的重要灾星、一生衰运的引路人余大脑袋迎面相撞,我的悲催人生之门,由此打开。
余大脑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式的薅住我,说:“有没有钱?借点给我?”没有转弯抹角,没有掩饰,单刀直入,直奔主题,一看就是输急了想捞回来的样子。
我本能地捂住包说没有。没有捂包干什么?这不是此地无银吗?余大脑袋输光了钱但没输光智商,当即察觉了我的秘密。这个体积庞大的同伴之于我,犹如“哆啦A梦”中的胖虎之于大雄,无论从交情还是从武力的角度,都是不容拒绝的人。我被他死死按住,如老鹰擒住小鸡,连象征性的挣扎也没完成,便被他因输急了而变得更刚健有力的手把钱乖乖挤了出来。
他一数:吓,这么多?阔人啊!你不介意我借一张,不!两张吧?五分利息,月底还你30!
我再三解释这笔钱的用途,也没让他良心发现,此时,即使我说是拿回家去给老娘救命的,他也会认为只是拒绝的托辞。
还好,他最终只抽了两张,对我说:“走,跟我去601,如果我赢了,现场还你30!”
他没说另一句潜台词,如果输了,我会是他翻身的希望。
活该我有此一劫,盘算着能收回属于自己的钱,顺便再捞点利息,这贪念一起,便失去了最后逃脱的可能。
601是配电车间几个青工的寝室,因为大家共同的爱好——赌博,而成为全厂赌徒的聚点,铁打的601,流水的赌徒,24小时都很热闹。以往我偶尔也去,但每次都会在输赢十元以内离开,因为我觉得那不是我应该有的生活。但那天,也许是急于捞回余大脑袋从我这里抽走的20元钱,我的心理有些失衡,我甚至幻想,在捞回那20元之后,能再赢点钱,让我和我的那位女同伴,能去省城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甚至搓上一顿名小吃。这一念之间,使我也把手伸向了牌桌,在吆五喝六之中,输掉了我的报名费,在妄图捞回报名费时,又输掉了资料费,在妄图赢回以上二费时,我又输掉了住宿费,当我最后以孤注一掷的姿态把车费押上去,并看着它在庄家的怪笑声中灰飞烟灭的时候,我听到空气中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没敢去见我的伙伴。她在找了我几次不见人之后,独自去了省城。也许她听到了那晚我的“丰功伟绩”之后,从此再没和我联络,我也因此躲着她,我发现,那晚,我输掉的,不只是几十元钱,而是改变命运的愿望和勇气。这也使得我在那位同伴的律师梦实现之后,沉迷于601和酒罐的原因。多年后,她进城了,并嫁给了一个真正的律师,我和山里一个妹子结了婚并生了孩子。在她成为全国知名律师那一年,我下岗了。虽然决定命运的因素很多,但我坚决认为,我的人生,是在那个晕乎乎的青春之夜里输掉的。
故事提供者:程翔宇
讲述背景:17岁的儿子问父亲,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最愿意穿越回到哪一天去把结果改变过来,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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