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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最高文凭是职业高中家电专业,读这个专业,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黄老师,他虽然只教了我一年的语文,但对我的影响,至今还在。
对于我们这些家电专业的学生,语文这门课程,颇有点像火锅筵席上的瓜籽,可有可无,无足轻重。但黄老师并不这么看,他告诉大家:“即使你们今后是一个修电视机收音机的,多知道一点祖先传下来的文字之美,也是没有坏处的!”
这句话与其是开导学生,倒莫如说是在开导自己——作为一个刚从普通高中集体转型到职高来的老语文教师,他像一个上错了船的游客,明明是要到上海,却被拉到了湖北,那种不安与不适,是可想而知的。但老天冥冥中这样的安排,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正规的高中语文教育,虽然,仅仅是短短的一年。
黄老师上课,可以用一个酷字来形容。他通常是左手捻一本语文书,右手揣在裤兜里,上半身最常穿的,是一件蓝底却洗得灰白,看着旧却很齐整的中山装,头发仿佛专为这身衣服定制一般,散着灰白的光泽。这身别人穿着像垃圾,而他穿着像文物的行头,让人想起电影里那些迎着阳光走来的五四青年。老师年轻时,应该是帅气的,这种帅气,穿透岁月,保留在他的眉眼、言词和举手投足之间。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气场,至少,对于我们这些没怎么见识过知识分子的小城青年来说,那就是知识与文化该有的样子。
语文课对于我们修电视机收音机,并没什么用处。这件事黄老师与我们,都是明白的。但就像一个农妇给即将卖进屠宰场的猪喂最后一餐饱食那样,纯是一种带着情感的自我安慰,对于行将退休已无再去他方可能的一位老语文教师,我能感受到他的那份无奈与不舍。
职高生也是学生。
修收音机的人懂点汉语的美也是好的!
这两条聊胜于无的理由,支持着黄老师把这一门偏科,当成了主科,依如从前带高考生般地敬业。而我们也从这道不起眼的配菜中,吃出了超出主菜的味道。
黄老师上课,通常是不怎么看课本的。他手里轻捻的那本语文书,也许纯是用来对付教导主任的。他要讲的课文以及知识点,早已烂熟于心,张口即吟,抬手就写,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不容阻断的气韵,即使平常最不喜欢学习的同学,在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和讲解中,也体会到了知识的美感与魅力。这种感受,对我们这群职高生来说,是稀缺的。在此之前,我们因为自己中考没有考好,而感觉自己的人生已走到了池塘之底,抱着到学校来学一门手艺的心态,面对自己并不太喜爱且枯燥难懂的所谓专业知识,厌学和绝望的状态,可想而知。
而黄老师的语文课,不啻是绝望沙漠中的一片小小绿洲,让我们被现实打击得疲惫的身心,得到了异乎寻常的开解与拯救。沙漠中一泓不起眼的泉水,却是可以救命的。别人是怎么样的,我不敢说,但黄老师之于我,确有再造希望的作用,宛如《放牛班的春天》里的那个代课老师,用音乐重新拯救了工读学校孩子们的美感与对世界的希望。而黄老师,则是用汉语中最美丽的辞章,为我们原以为已堵死的人生,开了一扇窗。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一篇好文章和诗歌,眼里耳里都会浮现出黄老师为我们诵读的场景。
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的时光。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当我们度过漫长的暑假来到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喜爱的语文课,已离开了课程表——那是仅有的不多的证明我们还是中学生的课程啊!那是我们视若偶像的黄老师教的宛如心理和美学以及百科知识的语文课啊!说没就没了?
关于语文课的取消,有多种传说。有说是因为新近要开电工基础等专业课程,以拓展越见狭窄的家电专业就业空间;有说是因为某位学校领导觉得黄老师的课有喧宾夺主之嫌,会让上面认为是学校转职业教育的决心和方法不够;还有阴谋论说学校教导主任原也是教语文的,见我们这个班基础不错,想来接手过把瘾,但黄老师不太情愿交出来,于是就有了一拍两散的最终结果。
不管哪一种原因,都指向了我们并不情愿的结果。我们于是展开了一场有声的反抗,开学第一堂课,不知是谁发起,整个教室里哼起了国际歌的旋律,俨如某一电视剧里苏联战俘们在德国军官视察时的场景,不动嘴,只是让声音在喉头中低沉地哼。这种声音整齐地汇聚在一起,其震撼和共鸣的感觉,是可想而知的,无怪乎电视里那位不可一世的德国将军,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我们那位无辜的不知就里的电工基础老师,神经当然没有将军那么粗,被墙一样厚重的歌声一挡,仿佛头撞在岩壁上的小鹿,负痛仓皇逃去。不一会儿,班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闻风而来,救火车一般匆忙而焦急。
这在校园中,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要各种调查、各种询问,各种疏通与解释,以及各种软硬兼施的威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搞清楚,是关于语文课的取消,是关于黄老师。
从校领导到班主任,有针对性地解释了原因,从学校办学宗旨,到专业课程设置的紧迫性,再到黄老师健康等原因,都做了苦口婆心的解释。为了增加可信度,还特意安排黄老师回学校来给我们当面做解释。
那天,黄老师依旧穿着那件我们熟悉的旧衣服,头发和脸上的皱纹似乎更白更深了些。他的肘间没有夹着课本,自然也就不用把手插在裤带里。九月的阳光,在他身后,把他镀成了一个披满金光的雕塑模样。
还是那浑厚的男中音,内里含着一些不舍的酸涩,以及强要把这种酸涩感压制住的别扭。他几乎是以背诵的样式,重述了学校希望我们的1234。同样的内容,被他一说,我们毫无排斥感地完全接受了,包括最不容易逆转的阴谋论。
接下来,他又说:“同学校,听到你们为挽留语文课……所做的,我感到……万分……荣幸。我很荣幸,你们通过我,看到了文字之美文化之美。但我的学养有限,只给你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窗……不,只算得是一个小小的洞,你们通过这个洞,看到一点一滴的星空与苍穹,那是一个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广阔世界,你们需要继续扩大自己的眼界。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没有看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也许它就在你眼前你耳边,但因为你的所知所识有限,不认识而已。一辈子很长,有很多东西需要坚持!即使你是一个修收音机的师傅,知道更多美好,与不知道,也是有很大差异的……
那是黄老师最后一次在讲台上说话,也是我最后一次上语文课。
但那又是一个开始,是让我把语文和写作,不再当成一门课程,而是将它当成望向世界的小洞与小窗的开始。从那天起,三十多年时间,没有一天止息。
我的同学里,这么做的也并不少,多年之后,他们有人成了央视主持,有的成了书法家或画家,还有的成了公务员、商人或工人,不管当下在做什么,说起文化与美,都有一种心向往之并身体力行的景仰和坚持。
我不知道,这些都与32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至少,我的人生道路,与之有着不可分的关系——
像种子与果实!
2017年5月27日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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