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个故事 报王
报王是“春天花园”里最值得写的人物,之所以把他留到最后,就是想用他来压轴。思来想去,还没有谁有资格和他竞争这个重要角色,无论是身世的传奇性,还是最终的人生走向;他担当“春天花园”最后一个出场的重要人物都是当之无愧。
报王姓唐,因小儿麻痹症而使左腿比右腿粗一倍也长一倍,这使得他终日拄一根大棒子,所过之处,未见其人,先听到木棒声。
报王人如其木棒声,厚实而充满霸气,早年在家乡的时候,便是一个随时敢与人拼命的狠角色,每与别人争斗,不管所争之事大小,一例都当成最后一场生死决斗,这使得大家都有些怕他,多数人都不想为了一块橡皮擦或一块酸黄瓜而与人拼命,因而,他从小到大与人的争斗,很少有不赢的,甚至连打平都很少。
正是凭着这股无畏的霸气,他拎着棒子来到省城,想在这里谋一条生路。在老家,人人都畏惧他,这样的结果便是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这使得他的生计都成了问题,哪还谈得上发展?
他心高气傲地来到省城的第一天,便碰上了一个碰茬——城里劳务市场里,好手好脚的人都找不到事做,而他这种看起来不太灵便的人,就更没人要。尽管他嘴皮子说得白沫翻地向人解释自己的特长,但多数人都没耐性听他说完。
第二天,他又遇上了另一个硬茬,在与一个小混混发生争执并最终演变成武力冲突时,他吃了这辈子的第一场败仗。不知是因为小混混不认识他,对他少了忌惮,还是对方也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敢为了小事拼命的二愣子,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败了,满头青包一脸污血地被送到了派出所,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先前在他们村当过知青的人,此人已是派出所长,对他的家乡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于是就帮了他,把小混混拘了起来,并帮他讨下了五百元赔偿费。而他也不傻,转身出去就买了一只鸡一只鸭,死活要往所长办公室放,说是家乡父老感谢亲人的。
所长没有收礼,但认下了这个亲人。当然,他也还算懂事和知趣,除逢年过节去问候问候,重新激活一下记忆之外,也没怎么去麻烦对方,免了人家将自己看成多事的穷亲戚。
报王最初并没有卖报,而是像别的在城里找不到工作的人们那样,做点小生意,夏天卖甘蔗冰粉,冬天卖炒板栗烤白薯,一年四季总要换上几种业务,虽发不了财,还不至于饿饭。但比较烦的是,他的腿脚不利索,老是跑不过城管,赚的钱大多买了三轮又让城管收了去。他为此愤怒过,也和城管干过仗,但饼子再大也干不赢锅,他挣扎了无数次之后,决定换业务,卖报。他发现报贩们不常被城管撵,其根源是报贩们多少也算是媒体的终端机构,城管多少也会给他们几分薄面。
每个人做事,都有料不到的天赋。报王的天赋就是卖报。他每天早晨五点多就蹬着三轮去报社印刷厂取报,一边装报,一边先浏览当天的新闻,把当天最劲霸最热门的新闻记下来,然后沿街喊着叫卖。他的吆喝,总能拿捏住人们的好奇心,勾引他们买上一份报纸。通常,他卖掉几百份报纸的时间,比别人快一倍,这样,他的收入,比以往卖甘蔗板栗高得多,而且安全也有保障。
但是,任何入行门坎低的行业,竞争都是最激烈的。比如刷皮鞋,技术含量不高,性别年龄不限,一张小板凳,一个小木箱几把刷子几管鞋油就是一个生计,参与者自然是铺天盖地。而卖报的难度,比刷鞋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多了个进货渠道的秘密,因而竞争也是相当激烈。
报王在安享了几个月的一天卖两三百份报纸的好日子之后,业务量一天天下滑,看着街面上一个个和他一样大着嗓门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报贩子们把他的要报数和卖报热情一天天往下打压,他非常不甘心。依他的脾气,早就要拎起棒子打他个鸡飞狗跳,无奈对方人太多,按起葫芦起了瓢,他不可能像疯狗抢月亮一样上街去见了卖报人就乱咬。
在无奈和郁闷中,他只有选择绕过去,重新寻找出口。而这个出口,居然很快被他找到了——车站候车大厅,是一个报贩的死角,那里人口很集中,但只有一个玻璃做成的书报亭,对过往行人来说,这个小亭里穿制服领国家工资态度冷硬得如冰砖的卖报人卖的报刊数量和质量都不怎么样。而这正是他的机会!
他于是偷偷把报纸带了进去,向那些等车等得无聊只能靠翻白眼来打发时间的人兜售,效果奇佳。第一天就创了历史新纪录。第二天,就在他雄心勃勃将报纸数量翻了一倍,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却被车站的警察连人带报揪了个正着。警察不像城管,要没收东西,却像玻璃罩一样,将他和市场隔了起来,眼见着一块到嘴的肥肉在不远的地方挂着,却又吃不到嘴,那感觉甭提有多难受了。
他下决心要打碎那块玻璃,而心中早备下的榔头,就是那个亲人派出所长。
他专程买了两只鸡,又“代表”乡亲们去探望所长,所长照例没有收,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摇头摆手客气,而是一脸可怜相地把他近期的遭遇和愿望给他讲了。所长想了想说:这好办,明天早晨八点,你来这里,跟我去巡逻。
这天夜里他几乎一夜没睡,天一亮便拄着棒子来到派出所门口,等了半小时,所长出来,他就跟着。一起巡逻到车站候车大厅门口,所长进去,他也跟进,在值班岗亭前,所长停下来,点上一根烟,然后递给。他接过来,表情夸张地大吸了两口。整个过程,所长没说一句话,而值班室里的警察们都看在眼里。
自此,车站候车室成为他的领地,横在他和大肥肉这间的厚玻璃,无声无息地化为泡沫。
有了这块独家经营的宝地,他的业绩一路上行,成为报社发行公司年终必奖励的优秀报贩,特别是几年后,报社发行改革,他因为脑子活泛,再加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人关系和手段,他顺利成为负责一个片区的报头。
也许是当初满街飞舞的零散报贩对他刺激太深,而且通过候车室独家经营尝到的好处,他决心对他负责的市场进行整顿,他要将他所在的片区,像一个鸡蛋一样牢牢地握在掌心中。
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建立一支强有力的队伍,这支队伍文可以卖报,武可以打架,而且绝对听从他的指挥。他将目标,定在和他一样,身体有些残疾,且没有退路的人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敢于并舍得以拼命的架势去做事情。
这样,在“春天花园”,便有了一支别开生面的训练队伍,这些人虽然衣着各异,却披着相同的黄马甲戴着相同的小黄帽,每天大清早地起床排队喊一二一,身高和长相虽各有千秋,但步调还算一致。
报社的运报车准时抱几十捆报纸甩到“春天花园”,报王就指挥着他的手下在一楼的坝子里分报叠报。为了节省时间,他不知从哪里搞来几顶矿工用的电瓶灯帽给大伙戴上,这样就可以腾出手来捆报叠报,比手拿电筒叠报的竞争对手几乎快了一倍。
报纸发行有句谚语:“好报不如早报。”只要抢了早,赶在上班人们买早餐的时候将报纸递到他们手上,发行量想不上去都很难。
报王的手下身体虽有程度不同的缺陷,但他们克服缺陷的能力,远比他们的缺陷本身更强。腿瘸的,嗓门一定比别人大;手残的,腿一定更粗壮;而嘴巴不会说话的,总有一双让人不忍拒绝的眼睛。他们最初都没有发现自己的优势,都是报王发现的。他的灵感,来自于很小很小时奶奶对他的教导,她总是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他让你这里短一点,就会在另外的地方给你补回来。
这句曾经安慰和激励过他的话,如今激励着他的卖报团队。像酒一样,注入到那些血已凉心已冷的孩子们的躯体中,燃烧、沸腾起一股刹不住的激情。
这股破釜沉舟的气,激励着他的业务如进了热锅的玉米一样辟哩叭啦地膨胀,他也像是滑进了枪膛的子弹,身不由己地开始了飞翔。这里,他发现,自己在卖报和管理方面,确实有意想不到的才能。
为了节省成本,他将据点继续保留在“春天花园”,为此,二当家有过一些微词,但看到他手下员工一天天增多,每增加一个就可以增加一份房钱,也就没再说什么。
报王将卖报人组织起来,过着同吃同住的半军事生活,这样的好处,是使那些原本零散地生存在社会最底层的最弱的弱势群体成员们恍然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这个组织有吃有住穿统一的服装而且不会被逼着去偷去抢。自然使他们有荣誉感和归宿感。报王不知从哪听来一句话,说:“给小人物身上打上共同的印记,让他们以为自己是一条巨龙的组成部分,他们便会焕发出无穷的力量!”他半信半疑地信了,效果却奇佳,这使得他从那里开始,就喜欢四处去找高人聊天。
报王的业务能力,很快就吞完了他自己片区而向别的区域渗透,这样的后果,便是不断出现关于地盘的磨擦。别的区域的报头们,为了表示不满,也派出人马来,到他的区域来游走。双方的争执和磨擦不断升级,最后终于演变成一场战斗。
一场约好的大战迫在眉睫。开战前半小时,报王爬上自己的三轮摩托,以电影里指导员做战前动员的架势,一甩头发说:兄弟们!今天这场架是非打不可!不仅要打,而且要打赢,我们这是被逼到悬崖边上了,只有打赢了,我们才有饭吃!打输了,就只有下河喂王八了。
他的弟兄们,一个个回想起以前没有“组织”关心,没吃没喝随时遭人欺负的可怜景像,一个个如同被辣椒酒灌进肚子的公牛,眼睛血红着咆哮着呐喊着,如一团武装到牙齿的魔鬼蚁,时刻准备着要将拦在前面的一切阻挡他们美好生活的人和物化为粉沫。
整齐的服装,整齐的武器,整齐的同仇敌忾表情,让他们前面零散杂乱的对手如石头面前的鸡蛋那样柔弱可笑。
他们比鸡蛋识时务多了,还没开战便有三分之一丢了木棒跑了,还有三分之一,被报王这军官的熟人朋友老乡和舅子老表一招呼,也七零八落地加入到他们的阵营中,只剩零零星星几个人,很铁杆地站在自己老板的背后,眼里闪着恐惧的光。
在这个时候,只有脑子被门夹过的人才会将这场决斗进行下去。报王的对手脑子没被门夹过,因而很活泛地开始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希望大家能和平共处,有饭大家一起吃。
报王说:半小时之前你这样说,我一定会同意,但现在,晚了!现在有两条路你选,一是我给你机会和我单挑,一人发把刀,关进小黑屋子里,站着出来的算赢,地盘都归他。二就是你带着你的人和地盘加入到我这边来,当我的副手。
在黑屋子与副手之间,对方选了后者。报王面对的又一场危机,因他对对方勇气的正确预测而化解了过去。
至此,他成了掌管四分之一个城区报摊零售的大报贩,大伙都在私底下叫他报王。
当了报王之后,他并没有从“春天花园”搬出去。相反,为了办公方便,他干脆在二楼上装修出几间漂亮的房子用来作办公室和寝室。二当家对他这种反客为主的气势有些警惕,和他进行交涉,取得了三点保证:一是房租翻倍;二是决不再扩张;三则是,如果遇上有收荒匠想争夺“春天花园”控制权,一定要坚决站在二当家这一方。
报王爽快地答应了,在他看来,二当家的所有担心都是脱了裤子打屁,他即使再有雄心,也不至于想把身边这幢巨型烂尾楼据为己有,他想要的,只是个既便宜又方便的分报场所。
在此后的半年时间里,报王以几乎相同的手法,克隆了几场战斗,并将那些潜在的对手一一收为部下,他的业务,也从卖报送报发展到速递与代购,并最后向广告业进军,他印刷的报纸夹页广告,比报社的报纸广告便宜,发行和分布更广,很快就在市场上打出了声响,并以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数字赚钱,他也从喊出来的报王,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报王。
在此期间,报王忙中偷闲谈了几次恋爱并结了两次婚,婚期都不长,女孩们一个个都像电视里选秀淘汰下来的一样,小模样还很可爱,但和报王都相处不久。第一任妻子不愿意跟着住烂尾楼,想让他重新买房;第二任妻子想管账,但都没成。报王说:好手好脚的女孩找我,肯定不是看上我的长相。只是他们目的太明显了,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新娘们因为失望而离开了。
报王更失望,发誓今后只找对象不结婚了。人们都觉得不可能再有这么傻的女人来找他。
但人们的预测显然不准确,很快,就有一个女孩子看上了他,这女孩是正版大学生,原先在一家报社发行部工作,与报王认识之后,弃明投暗辞职跟了他。女孩比前面的女人都懂事,从不让报王买这买那,而且总是提示他哪些方面要正规,哪些方面要加强。这让报王有郭靖遇到黄蓉,如虎添翼终于找到知己的感觉。特别是女孩属于外表时尚,内心保守的角色,虽然和他确定恋爱关系,但说好在结婚前决不许越雷池半步。这让发誓不再结婚的报王重新燃起了熊熊的想结婚的愿望。
但女孩说,事业刚刚开始,还没上正轨,应该发展壮大一些再说,她愿意和他一起再加把劲,把他们的甜蜜事业做大做强。这话报王愿意听,他把印刷DM单和夹页广告的业务交给她全权管理。
女孩接手几天后,便出了一桩大事,他们印刷的DM单广告里出现几行可以称得上是淫秽的文字。而这事被有关部门发现,对报王下属的所有业务,进行了一次地毯式的关闭,报王如日方中的事业,被几行文字打翻,瞬间跌停。他还想挣扎着去申诉和求情时,报纸电视上已铺天盖地的登出有关他的各种负面新闻,而那些早年归顺他的敌手们,也以深喉的架势,不断地往外报着猛料,如一块块巨型的石头,向落入井中的他头上砸去。
在这个时候,他的小黄蓉如泡沫一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些明白过味来,对她此前的守身如玉,恨得咬牙切齿。
据说这事是报社一位发行总经理的计谋。虽然查无实据,但报社从此收起了报王丢下的业务,成为最大获益者。
女孩据说得了一大笔奖金,并重新读研究生去了,这虽查无实据,但那女孩从此消失了,这是事实。报王宁愿相信她是因为工作出了疏漏,吓来藏起来了。
就像指挥一支大军的元帅突然被解了职,报王觉得百无聊奈。面对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他决定离开。
有人说报王回老家了,他在那里买了几个门面,睡着吃也花不完。
有人说他又到另外的城市组织卖报大军去了。
还有人说在城里另一边看到他和一个胖女人在菜市场买菜,好像很幸福的样子。
还有人说他去找那个让他跌停的黄蓉去了。
说法千奇百怪,没有一种是确切的。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报王从此消失了。“春天花园”里,除了先前几个跟报王卖过报的人之外,就数二当家最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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