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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我职高毕业,正逢什邡要建一个电厂,于是报名去考,居然就中了。因为大家都是新员工,对发电技术一窍不通,于是,厂里组织到重庆进行一年的学习与实习。这对于从来没出过远门的我们来说,无疑是极具诱惑的。
虽然,那时的重庆没有现在繁华,没有穿城而过的轻轨,也没有铺天盖地的高楼大厦,但万里长江上不多的几座大桥,菜园坝的载人缆车以及枇杷山下重重叠叠的万家灯火,都与我们生活了多年的小城有着巨大的差异。我们清晰地知道,这种差异,就是先进与进步。我们如刚踏入人间的婴儿,极尽自己的感观与知觉,去体会身边这座大城市的一切。
学习的地方,是黄桷坪,此地是重庆发电厂所在地,故而相关的电力大中专和技校有好几所。此处还是著名的四川美院所在地,街面上随时可见披着长发穿着不知从哪淘来的奇异休闲装背着画板傲然飘过的美院学生身影。多年后,我再旧地重游时,这些眼中闪着不羁光瓦的身影和江边的老房子老茶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之以操场里穿着青一色运动装,眼神温和柔顺如小羊般的新一代美院学生,心中还暗暗感叹过一回呢。我们所在的电技校正门外是黄桷坪农贸市场,这里除了卖菜和杂货以外,还星散着几家小饭馆和火锅店。小饭馆大多以卖小面和豆花饭为主,也有炒菜和烧菜。火锅店的规模也很小,是一个小店面放着三五张桌子,有的开在居民小区住户家里,通常是外间摆两三张桌子,里间住着主人,坐上几个顾客之后,就开始背贴背了。这并不妨碍一只小狗一个小孩一个球或一个别的什么物件从热气腾腾的桌子底下窜过,惊起一阵笑骂声。
我一直很奇怪,这些规模如此小的火锅店,是怎么盈利的?小小几张桌子能坐下几个客人?一个客人又能消费多少?但是,那些小小火锅店,却每天都开门,老板热火朝天地从早忙到晚,难道也和我写诗一样,只是为了凑个热闹?直到某一天,我和一位同学被香味所吸引,走进其中一家,才知道了答案——这些火锅的盈利诀窍,就在于“镶”。
这个镶,跟下江的镶阳没有一毛钱关系。在这里,它作动词用,即拼凑和组合的意思。镶火锅,就是拼凑组合的火锅,任何不认识的陌生人走进店来,老板一看哪里还有空位,把你往那里一安,送上筷子和菜,你马上就融入到热气腾腾的火锅氛围中。
通常是一个铁锅或铜锅,里面放上一个铁架隔断,这种隔断,有四格的,有九格的,并不像鸳鸯锅那般汤水隔断,互不往来。而是只隔菜不隔汤,不同的客人上桌子,认准自己那一两格,烫得呼儿嗨哟。在酒没有喝到位之前,大家通常像是撒尿为界的狮子和老虎,井水不犯河水地在各自的小小方格里涮烫。
这种吃法,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种挑战。虽然我们在老家也不是没有干过几双筷子在一个碗里搅的事,但那是在亲人或至少是朋友之间,不像重庆这里,来得恁个直接,不管认不认得,拿起筷子就开烫。卫生之类先不必说,光是桌上的氛围,就难免拘谨和尴尬。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因为赁重庆人的性格,很难出现一场火锅下来,大家还是陌生人的场面,那样就显得太不重庆了。
大多数时候,新客人来到桌前时,老客人已在翻天冒滚的火锅前烫得满头热汗,满脸溅朱。见新客来了,点个头,指指锅里已烫好的菜喊:“整!”来者通常会把手中的酒瓶往前一放,应答一声:“整就整!”三两杯下肚,你是哪个厂的我是搞啥的,基本就聊清楚了。锅中的菜杯中的酒,更不分彼此了。这种场景,有点像成都茶馆里的情景,陌生茶客坐一桌,茶钱各给各,龙门阵打伙摆,一起热火朝天聊了半辈子,最终连对方学名都不知道。
火锅起源于船工,船上干活太忙而且得新鲜菜不方便,起一锅料在那里,有啥煮啥。因为各种食料品质参差,故而口味极重。这使得火锅具有包容性大且口味重的特性。这也造就了重庆人既宽容又燥辣的性格,人对了,借钱都要给你办招待;人不对,上回吃的都要让你吐出来。而这也使得镶火锅,也仅止在重庆人的地盘上才摆得开,换其他地方,则很难接受。即使是相隔不远的成都,人们也仅止于接受拼桌喝茶,而吃饭,如果老板突然安一两个陌生人来,那简直跟正在洗澡被人拖板凳围观差不多。还说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不跟老板毛燃,已是万幸了。
我第一次镶火锅,碰到的不是一个耿直的蛮娃,而是与我们年龄相近的两个女孩子。当时店里只剩下我们桌上有两个空位,老板娘毫无违和感地将她们安了过来。女孩子很自然地坐下,我和小伙伴很不自然地收拢了腿。与腿一起收拢的,还有我们轻松自在的表情。
女孩子们可能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相视一笑。而我们这种从小地方出来没见过世面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笑。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式的从中找出些恶意来。总觉得必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的东西,招惹到了对方。
大家就开始别别扭扭地烫起火锅来。准确的说,是我们别扭,每一次捻起一块菜,都特别小心翼翼。但世事往往就是你越小心,越容易出错。当我捻起一根鹅肠,小心地从姑娘们的格子上空掠过时,不想那鹅肠竟如湿滑的蛇,扭转着身子奔逃而下,直入女孩的火锅格中,溅起一片小小的惊异。
一份鹅肠就三五根,一个不小心,就去了几分之一,这可是我们所点的不多的两样荤菜。想捻回来,觉得不好意思,不捻回来,又有些依依不舍。
我对面坐的短发红衣女孩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情。她笑着捻起自己盘中的一根鹅肠,放到我的汤格里,说:“谢谢你敬我的鹅肠,来而不往非礼也,别让我非礼你哦!”
这样处理的方式,既免了直接捻还给我的尴尬与生分,又活跃了气氛。在一来一回之间,笼罩在我们桌上的局促,像脆玻璃一般碎了一地。
女孩名叫文婷,是电技校的正式学生,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与她同行的长发女孩,也像我们一样,是来参加短训的内江妹子,她们也是在火锅店里偶尔镶上的朋友,因为共同爱好吃火锅而走到了一起。
之后,这个小团体就变成了四个人,而其中又以我和文婷都喜欢席慕容和三毛,而相聚时间更多。我们往往是一面AA制吃火锅,一面聊无怨的青春和撒哈拉的沙,感觉既温暖,也亲切。
我那时十八九岁,那是个女孩子看你脸上有饭粒冲你笑你都会以为她喜欢你的年纪,何况是一个时常与你吃火锅逛操场无所不聊的同龄异性,她虽然没有光艳四射的长相,却有着十八九岁少女充满青春活力的身材和永远充满古灵精怪神彩的眼睛,还有一张永远不知道下一句会冒什么精辟语言的嘴。最重要的,是她还有一种不避旁人对我好的热情。这对于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城男孩意味着什么,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那之后,我的梦渐渐多了起来。火锅瘾也越来越大,隔三岔五,就想往火锅店跑,希望偶尔能“遇上”文婷,和她借着火锅,聊各种有趣或无聊的事。她就像一盆味道出色的火锅底料,再平淡无味的菜,都能被她变得兴味盎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喝着一瓶青鸟汽水和她一面烫火锅一面聊天,已是我对天堂这两个字最直观的认知。
虽然火锅价并不高,而且还是采用县城不常用的AA制,但每次几元钱的消费,于我而言还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因为当时我每月的收入仅37.5元,家里偶尔接淡一点,但基本是杯水车薪。为了吃火锅,我卖过饭票粮票,甚至借过钱。如今翻起当年的日记,常在本子边角上跳出三元五元油腻腻的小字,都与此有关。
在实在想不出办法借钱的日子里,我就谎称自己牙疼或上火。我们就会相约到邻近的美院操场走走,或到电影院看场电影。当年许多的经典电影如《红高粱》《敦煌》《霹雳舞》等,都是我们一起看的。有时是她买票请我,有时是我用过期的票请她。我们一起聊着电影的情节从石阶上走过的场景,成为青春记忆中最美的一段。
直到离开重庆,我们都没有说出过一句超出友谊范畴的话,做出过一件超出友谊范畴的事情。我内心很享受这种默契而温暖的感觉,怕因为自己的某一个不适当言行,打破了这种平衡。她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她曾无数次说过“她相信男女之间是有友谊的”,我当时是当成警钟和提示在听。
如今,我已到了任何女性冲我微笑,都怀疑是因为自己脸没洗干净的年龄,但我内心仍存着一段段美好的画面,那是一次与火锅有关的偶然邂逅,还是上天要我明白某些道理而刻意做出的必然安排,我也说不清楚。
之后多年,我无数次吃过规格、档次和环境都比当年那次火锅高无数量级的火锅,但都没有那个味儿,我知道:这与火锅无关。
2017年1月17日于成都天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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