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你如果抗不过,就闭眼享受
第二天鸡还没叫村长家就热闹起来。喳啦氏将五个儿子一一叫起来,给他们分配任务。
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分别到村东村南村西村北,挨门挨户通知全村的人出来开会。老五到晒场上将拴着的人们放下来,让奄奄一息的他们原地等候村长来发布最新命令。
开会前,他们把进入晒场的入口拦住,所有村民到入口处,必须问:你相不相信大嘴村会沉到山谷里?
凡回答相信的,就发一根黑竹签。回答不相信的,就发一根红竹签。
喳啦氏扯着声音阴阳怪气地说:可得要想好了再回答,免得明年饿肚子!
站在第一位的是哑子。他面露难色,仿佛是有人要逼他吃黄连一样的愁苦绝望。他想了半晌,最终把手伸向了红签。抓完签时,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旁边的木桩,仿佛王吹吹的尸体还在上面迎风飘荡。
他的选择决定了大嘴村所有人的选择。因为在村子里,第一个人的带头和示范作用是决定性的。第一个选黑,基本上后面的都选黑;第一个选红,自然也就都选红。
大嘴村人几乎无一例外地选了红签,包括铁匠和我在内。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我恨这种本能!
正因为恨,所以在择签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而这被妹头她妈发现,这时天色不明,她的心智还正常,死死掐住我的后背,痛得我差点叫出了声。
我在疼痛中选择了红签,脸上抽搐的表情让喳啦氏露出一丝奸诈的笑意。
全村所有的人选择了红签。这既是喳啦氏意料之中的结果,也让她有点索然无味。
村长来讲话,他基本是把那天惩罚王吹吹时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惟一不同的是,在后面加了一段:谁要是相信大嘴村会沉,谁家就不要再分玉米,反正都要死了,还吃什么?
大家都暗暗庆幸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签。但可以肯定的说,他们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打消,只是被恐惧压住了而已。
村长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虽然他心里也明镜似的知道人们做这种选择的原因是恐惧。但他不管这些,他只想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他相信善于忘却的大嘴村人会很快忘记这一切的。多年来,大嘴村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他有这种信心。
会完了的时候我难过得想哭。妹头她妈问我咋了?我说我有被强奸的感觉。
她眨巴眨巴着小眼睛,很困惑地看我:强奸?你?
我点点头。
她说:我听光莺莺讲,强奸,你如果抗不过的话就闭着眼睛享受,还是挺舒服的。
我闭眼,除非死掉!
那你就难受吧,我们都帮不了你!
一回到阴暗的屋檐下,女人的语言冷静得让人讨厌。
之所以讨厌她,是因为她的话让我尴尬让我不好回答。如果强要回答,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更坏更复杂。
我用被子蒙了头,索性不再理她。
她咂吧咂吧嘴,也很索然地走开了,端个小木凳坐到窗下,望着北峰的方向发呆。
北峰依然巍巍耸立着,而我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大石头在微微颤栗。
颤栗最初是轻细的,微弱的。像白脸飞飞弟兄们追着一大群野牛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
这声音起初很微弱,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加强,并一阵紧似一阵地加快了节奏。由最初的孱弱细碎进而发展到强大迅猛,大有要把人捻碎踩扁的势头。
我依稀看见,随着这巨大的响声,北峰开始摇动,并伴有灰尘和烟火冉冉升起。
大嘴村脚下的基石开始颤动。
在大嘴村与北峰的连接点上,裂口像一张正在猛烈张开的巨嘴,喷着碎石和泥浆,狰狞地要吞噬一切。
我感觉身体下方厚实而坦荡的感觉突然消失,整个人和房子突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周围的景物,风驰电掣地向后飞去。
我知道,几十天来我担心和恐惧的时刻终于来临——大嘴村沉陷了。
虽然我知道任何逃跑的企图都是枉然,但我忍不住依然想逃。在疾速下沉的大石头上,我飞奔着,跳跃着,叫喊着:村子要沉了!村子要沉了!快逃啊!快逃啊!
我的嗓子像火燎一般的刺痛。脚下,一块块尖硬的碎石硌得双脚鲜血淋淋。
我顾不了疼痛,因为我必须躲避空中蝗虫和飞鸟般扑面而来的大小碎石。
我狂奔着,逃窜着,在明知不可活的境地中无望地逃奔着。
身边看不到一个人,我的身体悬在空中,像鸟儿一条疾速地往舍身崖下飞落。
我知道,在一段短暂的飞行之后,我将粉身碎骨。
依稀已闻到谷底苔藓的潮腥气。我知道,供我狂喊呼救的时间不多了,于是拼尽平生最大力气,吼出最后一声:救命啊!
耳边一声巨响,一切便又归于沉寂。
但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死,耳边甚至还听到有人在说话:终于找出来了!终于找出来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没想到你居然自己跳出来了!药匠,别装了!睁开眼。
我睁开眼,看见村长、喳啦氏和他的儿子们凶巴巴的脸。
我站在晒场中央,身后是妹头她妈,白痴样地伸着舌头在那里喘粗气。
我像王吹吹一样在梦中自己出卖了自己,勇不可挡地冲到晒场上,冲入到村长一干人早已设下的口袋阵中。
喳啦氏拍着手乐得像捡到大松果的松鼠一样搔首弄姿,前仰后合。她身后,五个儿子像几头吃了酵果的猩猩一样兴奋。
喳啦氏说:药匠,你这个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坏家伙,狐狸尾巴终于藏不住了。我说嘛,依王吹吹的那点脑花,怎么可能想出大嘴村要沉没这种谎言来破坏大嘴村的安定。看来,你当药匠已经当腻烦了,想当村长了!
晒场上传来人们的咒骂声:药匠这家伙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想不到这么坏?
他那熊样子也想当村长,也不撒泡尿照照。村长是想当就能当的?
当村长?他也真敢想!就他那鸟样?
人群叽叽喳喳地吵闹着,群情激愤的样子。
我还没从梦中完全醒过来,已经背上了想当村长的罪名。这是大嘴村最严重的罪,是不可饶恕和赦免的。
我张嘴想辩解,但我的声音加入到晒场上三百张群情激愤的嘴巴发出来的声音,仿佛是一滴水滴入了瀑布,轻弱得几乎就没有了一点声息。
我知道这些人即便听得见我在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即使心中有一丁点同意,但在村长和喳啦氏面前,他们也断然不会表露出同意的表情。这意味着和村长对立,他们用屁股也能想得出后果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冷静下来,不再喊叫什么了。我的心中忽然有一种豁然轻松的感觉,自从发现裂痕那天就开始压在额头上的沉重感觉突然烟消云散了,心中郁积了很久的浊闷气息从额顶上喷涌而出。
这是彻底解脱的感觉,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了。而铁匠和哑子,躲在狂呼乱叫的人群中,跟着举手起哄,满脸尴尬和恐惧,像大白天出洞的老鼠一样惊惧而绝望。
人们挥着拳咒骂着。哑子和铁匠嘴巴抽搐着,却发不出声音。他们害怕与我的目光相碰,而我为了不让他们吓疯,也故意躲开他们。
村长家老二的绳子派上了用场。他们将我按在地上,像祭祖时杀猪那样把我捆绑结实。绑完之后,他们冲我吐了几口唾沫说:药匠,等着吧,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我心里清楚他们会怎么收拾我。大不了上吊或扔舍身崖,最多在扔之前把我再暴揍一顿。对此我心里早有准备,因为这样的场景我见得实在太多了。大嘴村是一个不喜欢新鲜事物的地方,即使杀人,也很难杀出些新鲜感来的。
我被牢牢拴在木桩上,面向北峰。那座让我提心吊胆生不如死的山峰依然挺立在那里,但我已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相信脚下这块巨大的石头将在不久的将来堕落进深渊里。
梦境中悲惨慌乱的画面又在眼前拼命乱闪。我不愿想象那样恐怖的场景降落在大嘴村人头上。虽然这些人正拼命地狂叫着谩骂着我。我觉得他们不可恨,而是可怜!
而这些人中,最让我牵挂和放不下的,就是妹头和她妈。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们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头。我送给她们惟一的礼物便是苦难。
想着妹头连岩峰窝都没有吃够的童年;想着她妈在黑暗中忧伤而绝望的眼神,我的心一阵阵刺痛。我本是可以什么都不理地埋头当自己的药匠,虽不富足倒还是平安地过日子。但是,老天爷捉弄我,让我看到了大嘴村的隐患。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搅得寝食难安。我这时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傻子,那就是以为自己不是傻子的人!
如果那样的话,大嘴村沉没,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个不知不觉的悲剧。我和大家一样,在惘然不觉的情况下静静地跌入深渊。我和大家一样,只有死亡而没有痛苦。该死的老天爷,他却罚我,让我清醒。这清醒除了加深我的痛苦之外,便再无了别的用处。
活得清醒是痛苦的。
在看不到边的绝望中清醒着,则更是痛中之痛。
我的心,像被一万只毒蜂在蛰扎着,啃噬着,钻心彻骨的痛。
相比而言,罗绳的捆绑和拳脚击打的伤口简直像一个个盯在大牛身上的小蚊子,它们造成的痛楚只算得上痒痒了。
我想喊叫。
我想张开嘴,让胸中那一万只毒蜂找一个释放口奔涌而出。
啊——
一声尖叫从我的胸腔中奔涌而出,奔涌而出,直冲九霄。
空气像被一把利剑刺穿的布,发出一声凄厉的破碎声。
声音压住了人们的喧嚷。人们止不住停下狂动着的嘴和肢体,想听听我要说什么?哑子和铁匠用手捂住头和耳朵,几近崩溃。
村子要塌了,快跑吧!
妹头她妈,快跑吧!
妹头!听爸的话,快跑吧!
快跑吧!村子要塌了!
……
我像绑在杀猪凳上等着刀子即将进入身体那一瞬的猪样尖利地嚎叫着,耳朵和太阳穴仿佛就要爆炸了。
喳啦氏大叫不妙,赶紧扯下她的裹脚布,冲上来死死地塞入我的嘴中。
一股浓烈的腥臭气和咸得发苦的味道冲入我的鼻子和口腔。
我拼命摇头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喳啦氏的裹脚布像一团肮脏而坚挺的男性生殖器官一样地插入我的口腔,让我羞愤难当。
我拼命摇头,挣扎。
村长的五个儿子冲上来,排山倒海的一阵拳头砸到我的头上。
我的眼前电闪雷鸣赤橙黄绿金光乱溅。
我拼命挣扎,摇头。
喳啦氏附在我耳边小声说:你想让我把你的女人和小孩也绑起来吗?
她的话点中了我的穴道。我像被钉子钉住要害的老鼠,瞬间便死挺挺地硬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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