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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害怕接吻的女人
 
夜色像一床大棉被,悄然地笼在大地上,城市陡然间变得昏黑起来。“叶子”发廊里粉红色的荧光灯亮了起来,把店堂里的四个女人照得粉红而妖艳。
 
因为没有阳光刺眼,小杨儿和林芳的眼睛渐渐睁开了,虽然依旧软软的倚在沙发上,但眼神里渐渐有了些神彩。特别是小杨儿,斜叉着双腿面向街道,把一双粉白的细腿和超短裙里令人神往的内容半遮半掩地呈现在路人面前。她喜欢看着背着书包的小男生想看而不敢看,面红耳赤地低头匆匆而过的窘迫,更喜欢看到中年男人们被自己的胖老婆薅住,恋恋不舍离去的眼神。有几次,甚至险些发生自行车与汽车对撞的惨剧。小杨儿知道,这些都与她的腿有关。每每想起这些情景,她都忍不住会很夸张地大笑两声,把林芳和秋蓉笑得一愣愣的。
 
对外,小杨儿宣称她已经20岁了,事实上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她完全还是个小女孩,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和朝气,她都有。但不同的是,她比同龄的女孩更多了几分让人说不出的东西,她的头发染得金黄,很张扬地扎着一个冲天的髻,让人感觉像是兵马俑一般。她的整个装束以怪为特征,唇膏是黑的,眼影是红的,如果有东西能把牙齿染成黑色的料定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试一试。尽管她是发廊里最年轻的小姐,而且很出众,很显眼,但来找她的客人并不多,间或有的客人只看外表找了她,不出十分钟便会后悔得天翻地覆。因为除了让人难受之外,小杨儿的确没有什么专长,据一位找过她的客人后来对秋蓉讲,小杨儿一进按摩室,不像一个温柔的女孩,倒像一只顽皮的猴子,上窜下跳,又笑又闹,有时,甚至爬到客人的背上,嘴里说是踩背,用力程度不亚于踩杀父仇人,踩得客人一通惨叫。这些还不算,最可气的是,每当客人把手伸进她的衣服,她就很夸张地笑得一塌糊涂。来这里的客人,没一个是喜欢张扬的主儿,自然被她的笑声吓得神神经经的,经她这么一折腾,大汗早就出来了。这还算好的,据那位客人讲,有一次,小杨儿破天荒的没乱闹没笑,温顺得像小猫一样,客人满心欢喜地将她抱上按摩床,撩开她的裙子扒下她的内裤正兴致勃勃往下进行的时候,小杨儿突然圆睁双眼问:“老板,你知道今天市场上的苹果多少钱一斤吗?”搞得那个客人什么兴致都没有了,一个多月没从门口过。
 
为这事,秋蓉和小杨儿谈过,秋蓉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就是命,何必搞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不开心呢?
 
小杨儿说:我可不像你那么有专业精神。我也不会像叶子那样,想攒钱当老板娘。我就喜欢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每当这个时候,秋蓉就会沉默,这种沉默,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小杨儿的话表示不赞同。多年来,她已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不喜欢或不同意的意见的态度,无论是对家乡乱收费的村长,还是对动辄就要动手打人的丈夫,还是对面前这位乖张的小妹妹,她都习惯用一种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见。当然,无论对村长或是丈夫或小杨儿,她的不同意见其实大致可以忽略不计的。因而,在他们看来,她的沉默理解为同意或不同意严格说起来其实是没有太大的区别。从表面上看,秋蓉似乎也并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意见的态度。但在内心深处却远不是这么一回事,譬如,她不同意小杨儿说的“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倒不是因为这样不好,而是因为不可能。当这句话从小杨儿涂着黑唇膏的口中吐出来,她心中莫名的有一种滑稽的酸酸感觉。这感觉,比听到小杨儿说她“专业”还更加剧烈。在她看来,这句在旁人听起来近乎像是恶毒诅咒的语言并不是恶毒到不能接受的地步,从某种程度上讲,她蛮可以理解为是对她在发廊里工作的某种认可。
 
说起秋蓉的“专业”来倒还真不是吹的,这倒不是说她天生就愿意受人骑过来压过去。但当她发现,这本来让她不情愿干的事一旦成为她抗不过的命时,她便再不会像小杨儿那样,用扫客人的兴或乱收小费之类惹客人不高兴的举动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永远牢记她早逝的娘对她的絮叨,她记得,每当娘受到父亲或奶奶的斥骂时,很沮丧地在灶膛边流泪,灶膛里窜出的红红的火苗把她的眼睛闪得晶亮,母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对着火说:命里注定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就是命。
 
那时,秋蓉不知道命是什么东西,直到她10岁那年的夏天,父亲与母亲在田里为了农活发生争执,母亲像疯了一般冲出村子,冲进湍急的灌渠变成一朵浪花之后,她才隐隐约约有了一些感觉。8年后,邻村黄家以一头好牛和1000斤黄谷为聘礼,将她娶过去。洞房那天,她才看到她的丈夫,这位名叫牛儿的男人像牛一样淳朴木讷,却又有着牛一样的好力气。他的嘴里有一股死耗子味,秋蓉闻了那味,忍不住翻肠倒肚地大吐了一气,没等她把嘴擦干净,黄牛儿已扒开了她的裤子硬生生地成为了她的丈夫。从那天起,他们便没有再亲过嘴。白天,除了做活吃饭之外,没话。晚上,老鼠钻洞般,直奔主题,很多时候,连奶子都不碰一下,吭吭一阵牛劲之后,呼呼睡到大天亮。每当这个时候,秋蓉总是木然地看着瓦缝里漏过的星光,那星光使她想起母亲被炉火映得发亮的眼泪。她会想起那句话:这就是命。
 
但就在女儿7岁的那一年,也是在春夏之交的一个酷热日子,田里的麦子还没收完,而水稻秧急于要下田,小两口累得骨头都要散了。牛儿虽然像牛但毕竟不是牛,虽然吭吭吭地一路埋头狂割,但田里的麦子却还是很渺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秋蓉趁着起身抹汗的当儿对牛儿说:这麦子,不晓得啥时才能收完,咱们还是请几个人帮忙吧。
 
按乡下规矩,每到农忙,大家互相帮忙收割,不收报酬,只需割几斤肉管一顿伙食。牛儿因为心痛肉钱,坚持要自己割,秋蓉的一句话,把他肚子里的一通大火惹了出来,他直起身子,用镰刀指着秋蓉骂开了,大意无非是泥鳅还怕泥糊眼,懒呀馋之类。这情景,使秋蓉想起15年前母亲从田里冲出去的那个夏天。据她回忆,牛儿那天骂她的话和对她的态度并不比平时恶劣多少,也许是因为那天的确太累,太阳像烤白薯一样将她的身体烤出一股糊味。不知怎么的,她也像母亲当年那样,一路飞奔着冲出村子,本来,她也是想像母亲那样,义无反顾地成为灌渠里的一朵浪花,但冲上桥头,一阵凉风吹过,她闷热烦躁的心境竟莫名的清爽了一点点,这时,她为自己的“命”做出了第一次决定,这决定使她冲过石拱桥冲上马路将村庄田野和树们遥遥地甩在了身后,她感觉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让她愉快得有飞的感觉……
 
然而,腰无半文的她,在飞了不到两天之后,就又被她逃不脱的命捉住了。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说要给她找工作,把她带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山里,把她交到一个老实得像牛儿一样的中年男人手中。当夜,她就闻到了男人比牛儿那死老鼠嘴巴还臭的味道,她知道,这比马桶还难闻的臭嘴,或许就是她的命。
 
后来,村里来了几个警察,说是来拯救她的。她跟着警察,坐汽车坐火车辗转往回走,她没有丝毫的兴奋和快乐的感觉。家对于她来说太遥远,太陌生,而牛儿那死老鼠一样的嘴和嘴里时时不停冒出的比死老鼠更讨厌的恶毒话语则更是让她感到恐惧。这种恐惧的力量,甚至大大的高过了她女儿那凄凉眼睛对她的吸引力。当火车停在一个小站的时候,她偷偷溜下车,逃进黑夜之中。之后,经历了说不完的周折,她来到“叶子”发廊,因为此前她生命中已经有两个又臭又丑的男人垫底,因而,她对客人便少了一种厌恶和仇恨,客人的要求,她总是能平静而一丝不苟地完成。如小杨儿说的那样,她很“专业”。
 
她的专业,是从洗头开始的,她会给每一个客人认认真真地把头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干爽的毛巾认认真真地替他擦干,而不像小杨儿,对客人的头好像有仇一样,搞得泡沫飞溅,脏水乱流。进了里间,她也决不会动不动就往男人的敏感部位乱摸,三两下把男人撩拨起来,5分钟之内结束战斗。她会用专业按摩手法,从头到脚将客人按摩得很舒服。这对于小杨儿和林芳来说,都是不可理喻的,她们会认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进去,脱衣服,上床,给钱,走人。能不按摩尽量不按,反正钱也不会少给。但秋蓉却不这么想,她总是那么平静而娴熟地做着这一切,像是把麦子从田里割下来把南瓜从藤上摘下来那样,那么从容,那么平和。但有一件事她是会拒绝的,她从不和客人接吻,对于发廊的小姐们来说,这并不稀奇,但同样是不接吻,她的原因和别的小姐不同。别的小姐是想把吻留给自己喜爱的人或害怕染上什么病,而她却不是,因为她害怕想起她生命中那泛着死老鼠和马桶味的男人,和由此而引起的各种令她痛苦不堪的关于“命”的想法。因此,她宁愿亲男人的身体,甚至应他们的要求,亲他们那条滚烫的泛着鱼腥味的命根子,也不愿意让男人亲她的嘴。
 
这些都是小杨儿和林芳不愿意做的,是故,秋蓉才得以以三十多岁的“高龄”,而成为“叶子”发廊里人气最旺的小姐,客人们仿佛商量好一般,一进发廊,就会冲着她微笑,然后请她帮忙“按摩按摩”。每当这个时候,小杨儿和林芳便会相视一笑,小杨儿有时还会拖着嗓子学卡通人物发音说:秋蓉姐,你好好能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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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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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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