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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请原谅我不能画饼充饥
中秋这天晚上,叶子也很郁闷。
本来这应该像往日那样,是一次令她身心愉快的聚会。她可以像以往很多日子那样与那个文静而有些伤感的年轻人一起在河边谈谈人生、未来和诗。这些在现实生活中离她都非常远。但远虽远但决不等于没有,就如同灶膛中被炉灰压住的火星一样,只要稍有轻风吹过,便会呼哧哧燃成一片。
叶子明白,这一阵清风就是秋蓉所称的那一个“梦”。识字不多的秋蓉在港台言情剧里捡过来的这个词却是对她当前的状况再合适不过的写照。
是啊!梦!但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
叶子不止一次在心中默默念叨着。有几次,她甚至念叨着这段话从梦中惊醒过来。
从自己满头满脸的汗水中她知道:和多年来自己所有的愿望一样,事情的结果总会向相反的方向推进。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宿命。
她总是要面对她所不愿面对的结局。
再没有比这更让她恐怖和绝望的了。
她曾经试图打破这个宿命,努力把这个梦朝噩梦的方向想。以为这样可以骗住冥冥中掌控自己的那双大手。
她努力试着想了无数种她和自己这个梦最凄绝哀婉的告别方式。并试图让自己祈祷这样的结局降临。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与她作对的上苍给她安排相反的一种结局。
但她发现这是一种徒劳。因为这些口不对心的祈祷莫说是骗上苍,就是骗她自己也骗不过去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内心深处所盼望和祈求的,决不可能是以噩梦为结局的结局。她甚至将这个梦作为逃离现状的惟一路径。
就在她忧郁地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看见他远远的走了过来,穿着那件令她熟悉的白衬衣,远远看见她,很高兴地笑。
这是一张典型的农村青年的脸,乡间狂野的阳光和风雨在上面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即使经过城市的和风细雨数载的温柔漂洗也难以将上面深深的褐色洗去。这种肤色使他饱受同学们的奚落和白眼,却是叶子最喜欢看的。这不仅因为叶子的父亲母亲和叔叔伯伯们都有这一种肤色,最重要的是,她觉得男人的肤色就应该是这样,经过风吹雨打之后有着金属般的光泽,敲起来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厚重感。与那些豆腐样白生生的一拍就浪打浪的所谓男人肌肤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除了肤色之外,叶子还喜欢看他的眼睛。在那双又大又圆又黑的眼眸里,叶子时常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像在湖水中漂着那样的轻盈美丽。这种感觉,比照世界上任何一面镜子还令她愉快。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因为镜子的原因。镜子是没有感情的东西,但眼睛却有。
他们还像往日一样并肩走在河堤上。河上没有风,柳枝很萎靡的低垂着,但这并没有减弱河堤上等着赏月的人们的兴致。草丛里时不时传来恋人们的笑语声。远处,有人在河边祭神,烛火幽然的明明灭灭,让人觉得有些神秘兮兮的。
叶子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实习的地方了。
不知为什么,叶子一听到他这样叫她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不舒适感。尽管他的好消息是她最愿意听的。
你猜我联系的实习单位是哪里?是报社。本来到不了报社的,你猜怎么着,那天我在学校里居然碰到了纪老师——就是写《秋天的惶惑》那一个,他现在到报社工作,不写诗了。我去求了他,他居然对我还有印象,还记得当年到我们县上讲课时我背他过河的事情。我就求他帮我联系到报社实习,他居然答应了。我的运气可真好,总是遇到好人。
叶子知道,他所说的好人,包括自己。自从两年前那个夏夜里碰到在小饭馆里打工的他,他就一直这样说。
叶子最初对他的帮助,确实是出于一种同病相怜的同情。因为她从他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当年想读书而无法读,不甘不安又不屈的那种眼神。那眼神像子弹,击中了她最敏感最不堪的那根神经,使得她像被人点中了穴道一般,干出了许多自己都觉得反常的事:诸如帮他筹措学费,为他买衣服并担心他的温饱饥寒。这些都不太像平时那个把钱看得很重的叶子,而倒像是另外一个人。
叶子最初是想当“好人”的,但不知从哪天起,她越来越不愿意听到这个词从那张长着浅淡胡须的厚厚嘴唇里跳出来。就如同她不喜欢对方叫自己“姐”一样。因为这样显得很生分,有一种她极不情愿的相敬如宾感。她觉得这种尊敬的背后,是一道厚不可破的墙,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隔绝在他们之间。
等实习期一结束,拿到毕业证,我就真到报社去应聘当记者,现在的记者,收入都挺高的,等我挣了钱,一定要把咱爸咱妈接进城里来。还要让弟弟上大学……还有,一定要好好感谢叶子姐姐,并且把你帮我垫的学费还上,一共是一万五千六百元,我都记了的……
小伙子还在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的人生目标,仿佛这一切都已经顺利实现了一般让他快乐。
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所有自以为可以讨叶子高兴的话对叶子来讲都有相反的一种意味。叶子面对这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仿佛是面对一只朝朝顾惜的小鸟,既为他日渐长出丰满的羽毛感到高兴,又为这些马上就可以把他带走飞得很高很远的羽毛而感到难过。这意味着她所依恋和盼望的梦想最终也只能是一个梦想。
叶子其实并不知道,小伙子想表达的并不是她所理解的那一层意思。他想表达的是对叶子的感激,在感激的背后,还有一层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的意思。这意思其实与叶子的意思相同,因为不好意思表达,所以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作为一个从偏远山区出来读书并常常为学费和生活费担忧的贫困学生,他在城市之中似乎与失去了表达能力。他不明白没什么幽默感的自己为什么常常惹得同学们发笑。难道吃咸菜下饭或到饭馆里端盘子挣饭钱真的是那么好笑的事?甚至他那些流着眼泪写出的诗歌,也能惹出别人诡异的笑容。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变得如此的不同?
直到两年前的那个夏夜里,他在一家饭馆里打工,忙里偷闲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句刚想好的诗歌遭到老板娘的斥骂,叶子帮他向老板娘求情。后来,叶子拿过他的笔记本轻声念他的诗歌:
炊烟是白色的绷带
缠绕着我痛苦的乡村
灯影里挥汗劳作的妈妈啊!
请原谅
我不能
画饼充饥
念着念着,叶子哭了,连一向凶狠的老板娘,也突然像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呆立着。她也是乡下来的,也有母亲。
从那以后,叶子成为这座城市里惟一听他倾述的人。他在别人面前不轻易拿出来看的诗和文章以及内心的痛苦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都会拿出来给叶子看。因为这些东西不会让叶子笑他,即使偶尔笑,也是令他高兴的笑。
而叶子也从对他的资助和倾听中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欢乐。这欢乐是她二十五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过的,一种完全是将爱和关心施予别人而体会到的欢乐。这与多年来她看到和听到的与得到、攫取和占有关联在一起的欢乐内容完全不同。后者给人的欢乐是短暂的刺激;而前者给人的却是发自内心的快意。
但令人憋气的是,她所得到的这点难能的发自内心的快意,却是建立在一个虚假身份基础上。这就如同秋蓉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个梦,一个肥皂泡一样绚烂着各种奇幻色彩的梦,这个梦越往后就越大,越大就意味着破碎。而破碎是她最不情愿而又不可阻挡的。为此,她一天天提心吊胆着,矛盾着,恐惧着。
这种感觉使她明白,她已不可救药地陷入到一段爱情中,不能自拔。
叶子哪里知道,她所担心和忧虑着的,也正是她对面坐着的这个大男孩担心和忧虑着的。作为一个二十出头正处于情窦初开时节的青年人,他不可能不对眼前这个漂亮而且对自己关心爱护的女孩有些这样那样的想法。很多次在睡梦之中,他都梦见和叶子赤身裸体搂抱在一起,背景有时是桃红柳绿的花园,有时是某一部电影的片段。在这些美丽的梦境中,叶子的嘴唇很温暖,叶子的身体很柔软,叶子的隐秘部位朦胧而亲切。但这一切只停留在梦境的最深处。梦一醒,当充满生活压力的空气悄然从鼻腔中挤出梦想的最后一丝郁馥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生活,现实得如同邻床同学那双洋溢着臭气的旅游鞋,抑或比鞋更令他厌恶的同学特别是女同学的眼神那样令他躲无可躲。他知道,除了那件父亲给他买的崭新人造革衣服和他一嘴浓重的乡音之处,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同学们,让他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地在那些穿肠破肚削铁如泥的鄙夷眼光中躲无可躲。
这些眼神告诉他:你这样的人是不配呆在大学校园里的!
你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别人尊敬和爱的!
你这样的人,活着几乎都是多余的!是妨碍地球转动的!
这些话没人亲口对他讲,但他似乎又分明从那些眼睛里读出了这些内容。抑或是他心里原本就有这些内容,只是被那些眼神触发了而已。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他更愿意用冷漠掩饰自己的愿望,他不愿意让自己的愿望成为别人的笑柄让他受伤。他知道,叶子不会伤害他。但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一种思维习惯,一时也改不过来:因怕拒绝造成的伤害,宁愿表示自己不要!
当然,在叶子面前,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配不上她。如果贸然说出什么话,不仅得不到想要的爱情,反而把已到手的友谊给丢失了,这是他绝不愿意的。对于穷困而没有出息的他,拥有这样一个美丽女人的友谊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了,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虽然这种想法并不能改变他在没人的地方一边想叶子一边手淫的习惯。
但叶子并不知道这些,她只从他彬彬有礼的言行中,读出了一种令她不舒服的冷漠。当然,这也与她内心深处难以排解的自卑感有关。
这天夜里,世界上又多了两个对着天空发呆的失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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