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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事情并不像秋蓉所想的那样。几天后,戚叔又来了,进门还是习惯性地笑笑,然后习惯性地往最里间的按摩房走。仿佛几天前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发生过,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但秋蓉却不知道,在这几天时间里,戚叔的内心,其实发生了一次不亚于海啸的大冲撞。在六十多年形成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与秋蓉的手那几下轻轻撩拨勾动起来的快感之间,展开了一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争斗。在白天,总是前者取得胜利。但这胜利又不是决定性的,它只是将后者打退或压制住,却没法将其彻底打败扑灭。一到夜静更深,万籁俱寂的时候,它便会死灰复燃,以比白天更强大更迅猛的姿态卷土重来并最终成为胜者。
 
可怜的戚叔作为战场,被两军人马折腾得茶饭不思,面黄肌瘦。他很希望这个时候徐阿姨能坐下来,拉着他的手,问他是不是病了?想不想喝点粥我给你熬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扑到老伴怀里大哭一场忏悔自己这两个月来胡思乱想的罪过,并振作起来重新好好开始生活。
 
但徐阿姨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每顿饭后,照常是到麻将馆里占位子,惟恐被牌友们抛弃。间或想起一句话,也像是在骂人,满嘴尽是:死人,你的嘴巴越来越刁了,这么好的炒猪肝都不吃!看来是在外面把好东西吃多了!
 
每次训完,将碗往锅里一扔,放点水泡上,扔下一声门响,便消失整整一个下午。
 
戚叔就在沙发上半躺着,看阳光一点一点地从窗上爬进来,爬上茶几爬上饭桌爬上沙发爬上自己的脸。在滚热的阳光中,他动也懒得动一下,他觉得自己体内的热量正在一点点减少,感觉空气中一丝丝冰凉渗人的冷。
 
他听人说,人老是从对温度的感知开始的。当年龄一天天上升,他的温度和对温度的感知能力就会一天天下降,这也就是为什么越老的人越怕冷的缘故。他曾经触到过一位年近九十的老前辈的手,那种冰心彻骨的冷,让人心惊。
 
看着太阳明晃晃地从窗前闪过,并晃晃悠悠地转到对面楼房背后,戚叔觉得自己的身子也由下而上升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比九十岁老前辈的手更冷。
 
这天夜里,戚叔梦见自己循着一条清凉的小溪往山上走,在半山腰,看见一幢三面围着树,正前方临着一泓小水潭的木房子,一个布衣女子正坐在门前的石台上纳鞋底。
 
这个女人见他来了,冲他笑笑说:你回来了!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身乡下人的装束,肩上竟莫名的多了一把锄头。
 
那女人从怀中掏出毛巾为他擦汗,一股好闻的香气让他想起了秋蓉。而这时,那女子的相貌,分明就变成了秋蓉的模样。
 
秋蓉说:累了吧!洗洗脸!
 
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摆在面前,秋蓉搓了毛巾,从头给他抹了起来,让他从上到下,浑身暖乎乎的。
 
洗完脸,一屉热腾腾的玉米馒头摆上桌,屉笼旁边,是他最爱吃的山腊肉炒豆豉,春芽炒鸡蛋。
 
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秋蓉坐在旁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含笑端详着他。
 
这个画面也许就是戚叔一生都想要而又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之后的情节便有些让戚叔难为情了,他梦见自己和秋蓉躺在床上。秋蓉粉白的肌肤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昏昏然的光彩。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像多年前年轻时那样,古铜色,线条分明,闪着金属的光泽。
 
他们就在溪水声和鸟语声中疯狂地做爱。风在树林间游荡,忽左忽右忽东忽西,一阵阵惬意地抚在他们的身上。把他们身上因激情而崩发出的汗珠蒸发,冰凉冰凉的痒。这时,有梨和苹果从树上落下,清灵地溅起一声水响,世界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香雾之中……
 
这天夜里,戚叔在少年时代最后一次梦遗之后的五十年,又一次半夜起床换了内裤。
 
隔着墙壁,他听见隔壁房里徐阿姨一阵紧式一阵的呼噜声。在呼噜声中,他内心中的战争终于决出胜负。在第二天早晨叶子美发店开门之前,他已站在了店门的对面。
 
发廊的作息时间与蝙蝠有些相似,都是越到夜晚越活跃,凌晨两三点钟关门是经常的事。因此,白天开门也开得晚,一般不到十一点钟是不会开门的。
 
戚叔在叶子发廊街对面踱了会儿步,发现自己确实来早了一些,于是又在街边晃悠了一阵,看卖油条的小贩炸了一阵油条,又到街心花园里去装模作样打了会儿太极拳,然后又到不远处的菜市上去逛悠了一阵,问了今天各种菜的价格。不知是因为昨晚的梦境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特别留意了玉米馒头、山腊肉和豆豉,嘴里竟莫名的冒出了一股酸酸的味道。
 
这天的阳光很好,把菜市场上的人和物都镀得明暗分明。戚叔觉得自己认识太阳都六十几年了,惟有今天觉得它老兄最美好最让人舒坦。以往,它不是太烈太烤人;就是太冷太吝于露脸。惟有今日,不温不火,恰到好处,让人觉得暖暖的、痒痒的。
 
当他第十次从叶子发廊踱过的时候,卷帘门开了,通常,开门的工作都是由秋蓉来完成。叶子和林芳住在里间的按摩床上,而小杨儿和秋蓉睡在外间的沙发上。小杨儿不到12点钟是决不会睁开眼的,除非门外发生了车祸或隔壁店里遭了火灾。其余的时间,则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地丫叉在沙发上,与其说是在睡觉,还不如说是昏迷。
 
秋蓉每天10点准时起床,开卷帘门之前,总要先将自己梳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照照镜子,看实在没有什么纰漏了,然后才开卷帘门,去为店里昏睡的几个女人买早点,买完早点,再开始打扫清洁。她的这些行为让叶子很感动,叶子说,这店里几个小姐,只有秋蓉不把自己当外人,只有她巴心巴肝地把自己当成了店的主人。此话引起林芳和小杨儿的不满,小杨儿每每会拿“敬业”两个字来洗刷秋蓉。但秋蓉一如继往的不理会,仍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决不与她计较口舌的长短。
 
这天,秋蓉还是像往日一般打开卷帘门,阳光直直地射进店门来,她的眼睛被一道道金光射得有些睁不开。在稍稍适应片刻之后,他看见对面街道上,戚叔正冲着她微笑。
 
她一时竟有些愣了,因为此前她以为戚叔从此不会再来了,她在这几天也时不时有些形神恍惚,几次炒菜都把白糖当成了盐,这种情况以前是从没有过的。她出来当小姐的这些年,她从来没有对一个客人的消失有这样怅然若失的感觉。尽管那些客人中也有很多对她好的人,有的想让她去当“小”的;有的说要送他手机的。但这些人总在离开之后便杳无音讯,她也并不是特别挂记。惟独对戚叔这个又老又不帅又没给她承诺过什么的老人,她竟莫名的牵挂着,这让她自己都有些奇怪。
 
戚叔背着阳光向她走来,很精神。
 
迎着阳光,她把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送给了戚叔。
 
这天,戚叔实现了他一生都想着但却总是实现不了的愿望——像昨晚梦境里那样,把秋蓉紧紧地抱在怀中……
 
昏暗而窒息的按摩房里,戚叔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面对秋蓉姣好的身体,他像一个孩子面对超出了自己学识的数学题一样不知所措。
 
秋蓉拉着他的手,任他那粗而老的手从自己身体上抚过。这是一次艰难而惊心的旅程,戚叔的手不知是因为愉悦还是恐惧,一直战战兢兢的,像是在接受一次电疗。秋蓉每一寸光滑的肌肤都像蕴含了千亿个电子,只等他的手一来,便夺路涌入他的指间,并以此为通道,瞬间跑遍全身。
 
小房间里平日难闻的酸味消失了,他的鼻腔中充满花粉和酒的香味。
 
平日令他恐惧的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扇动的门帘变得非常遥远。
 
他闲着眼睛,抚摸着秋蓉的身体像抚摸着春天的湖水,轻盈、光洁、柔软的感觉让他突然有一种想嚎叫几声的冲动,这种感觉在他生命中曾有限地出现过几次,第一次,是新婚之夜那天,他想嚎,但害怕外面突然闯进几个“群专组”的人,制止他做“坏事”。第二次,婚后的第四天晚上,他再次想嚎,结果竹蔑墙那边清晰地传来邻居王大毛的叫声,吓得他险些把舌头吞了下去。再后来,是儿子三岁那年的某个夜里,太阳从西边出来,铁姑娘徐阿姨突然灵光一现地展示了一丁点柔情,戚叔受宠若惊,兴奋异常,体内压抑很久的力量促使他想放肆的嚎上一嚎。铁姑娘一巴掌给他煽过去,说:把儿子吵醒怎么办?戚叔像被人抽了气门芯的轮胎,当场软了下来。事实证明铁姑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此后不久,果然听见小孩给别人讲:昨晚,我看见爸爸欺负妈妈,把她压在下面!
 
再后来戚叔就再没嚎过,因为他知道,每一次嚎都会引起严重的后果。他渴望嚎,但害怕严重的后果,于是,几十年了,他再不想嚎了。
 
而今天,分明有什么东西在他喉头上燃烧着怂恿着,如蚂蚁爬般令他难受,他想吼一声,想用这一声爆炸,将这些不痛不痒的感觉炸出体外。
 
秋蓉的嗓子似乎也有些难受,她开始轻轻地呻吟起来,仿佛几粒火星飞入充满瓦斯的房间,眨眼间将戚叔也点燃了。戚叔咬紧的牙关终于松开,一声压抑了几十年的凄厉惨叫冲口而出。
 
叶子美发店在他的叫声中微微一震。
 
小杨儿从睡梦中惊醒,冲口而出:哪里在打架?
 
林芳冲里间努努嘴。
 
小杨儿捂住嘴,嘻嘻地坏笑了一声。
 
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叫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那样遥远而模糊。
 
戚叔抚着秋蓉汗浸浸的身体说: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
 
秋蓉没作声。
 
一滴泪滴在戚叔手上,冷冰冰的……
 
戚叔抬起滴有秋蓉眼泪的手仔细端详着。那一滴清亮的水沿着他干皴的皮肤往前浸着,像一泓清沥的雨水慢慢流过久旱的土地。这时,他的鼻子莫名的一酸,一滴泪很凉很痒地夺眶而出,与秋蓉的那一滴泪交融在一起。
 
临走时,他把两张百元钞票拿出来,想交到秋蓉手中,又觉得不妥,想放到枕头上,也觉得不妥。就在他举放不定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秋蓉开口了,她说:今天不给钱,好吗?
 
戚叔不敢看她,点头应承着逃出了发廊。当天下午,他就到城中心的金店里选了一个漂亮的戒指,揣在怀中,准备瞅准机会就交给她。
 
这天,秋蓉也显得非常高兴,炒菜时也唱着歌。小杨儿打趣说:秋蓉姐沾爱了,果然不同凡响,炒的菜味道也比往日好!
 
叶子林芳也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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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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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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