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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玲娃子就在身边,但不会对她笑
 
一个多月过去了。
 
秋蓉依然没有如愿听到女儿叫她妈妈,更没有看到女儿的笑脸,她有些绝望。她想找人诉诉苦,但看着戚叔比她还失望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玲娃子依然像个只会吃饭不会说话的木偶,对外界封闭了自己的感观和触觉,任外部的冷热酸甜喜怒哀乐都毫不相干地在自己身外流过。
 
秋蓉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出走亏待了孩子,造成孩子多年来在沉闷苦难的生活中养成自我封闭的性格。她想,随着沉闷苦难的生活环境消失,她的性格也许会有一些好的变化。因而,她努力在生活方面下功夫,多给她做好吃的饭菜,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尽量把那一间租来的两居室房子装扮得像家的样子。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没话找话地去和玲娃子说话。但玲娃子始终像一个黑洞,把她友善的表情和嘘寒问暖悉数吞没,没有半点回应。
 
这样的场面,首先激怒的是戚叔。戚叔几次生气地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即使是块石头,捂了这么久也该有点点儿热气了吧!
 
戚叔的态度让秋蓉感到更难过。她觉得自己毕竟是玲娃子的母亲,而且那么深地伤害过她。孩子对自己不管什么态度,都可以接受。而戚叔在这件事当中则显得很无辜,他为了玲娃子这个与自己并无多少相干的孩子付出了那么多的金钱和体力,甭说得到半个谢字,甚至连正眼看的眼神也没有一回。秋蓉对此很内疚,她觉得戚叔的尴尬,完全因自己而起。因此,她害怕玲娃子的冷漠和不礼貌对戚叔伤害太重。她更害怕戚叔因玲娃子的表现而最终失去了信心,再也不理她们母子俩。
 
秋蓉于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热情而小心地伺候戚叔。希望自己所付出的每一份努力,能为戚叔抹去心中的不快。她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便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觉累,一种无所适从的累。
 
日子在别别扭扭中往前进行着。恍惚之中,又是二十几天过去了。秋蓉在买菜的时候发现菜市场上装香肠和卖年货的小摊一天天多起来的时候,她也开始有了恐慌感——又快要过年了。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意味着幸福和快乐,而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如果说往年新年对她意味着孤单和寂寞的话,今年对她来说则更可能是绝望。因为往年,姐妹们和戚叔各自回家过年,留下她一个人在店铺里还可以煮着一锅肉汤想象玲娃子冲她笑。而今年,她连这点想象都没有了,玲娃子就在身边,但不会对她笑。
 
还有比玲娃子不笑更让她恼火的事:随着玲娃子的到来,住房、伙食、学费等一系列原本可以不支出的开销很具体地摆在她面前。而由于想多陪陪玲娃子,让玲娃子不知道自己靠什么赚钱,她更是尽可能少地往店里去。这样,支出增加而收入减少的局面,让平时就精打细算掰着指头算账过日子的她突然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恐慌。虽然这些年,她积攒了几万元钱,但架不住每个月消失几十分之一。照这样的速度发展,几十个月之后,她该怎么办?到那时,她已差不多四十岁了,只有瞎子才肯要她了!
 
她觉得自己该为今后打算一下。
 
她本想照原来的打算那样,等玲娃子来了之后,就去开一家小发廊,只洗头理发,不做按摩那种。
 
但发廊留给她的记忆实在是太过于复杂。她很害怕自己在发廊之中难以避免地与往日那些污浊记忆不期而遇。
 
那些联系,于她,只不过是些不堪的记忆。而于玲娃子,则可能是灾难性的!
 
她不想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以任何样一种方式延及玲娃子身上。
 
她还想过去开一家杂货店或小面馆,不图发财,只求能把母子俩的生活费用解决就成。戚叔听了她的想法之后,把她拉到窗台边上,指着楼下密密麻麻的街铺说:扔一块石头下去,至少能打到5个开杂货铺3个开面馆的。这还不算小区住宅楼底层住户们破墙开的各种碟铺、小饭馆、小网吧。这一片就这么些人消费,卖的比买的还多。小门面三五个月换老板是常事。你看那家廖记烧菜馆,今年已倒手五六回了。你那点钱来得不容易,也经不住折腾,别忘了,你是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的人。
 
秋蓉觉得戚叔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不再打开店的主意。但是,她没有放弃想赚钱的心思,这种心思像一只凶猛而疯狂的猎狗那样追在她的身后,让她恐慌而绝望。她知道,就目前而言,她自己惟一挣钱的方式就是出卖身体。对于她这样的三十几岁女人来说,这种赚钱方式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都越来越难以承受了。这种感觉在玲娃子进城以来的一个多月更是显得突出。在以往,她每一次和客人进入到发廊里间的小黑屋中,都怀着所有上班族走进工作场所时的心态,既有巴望早点下班的不情愿,又有挣到一笔工资的愉快感觉。
 
这是一种说不出是快意还是伤感的纠集感觉。有点像歌词里唱的那样痛并快乐着。无论是痛并快乐还是快乐并痛着,总之不是一味的灰心和绝望,至少还有一点点让人感到宽慰的东西,像药片外壳上的那层糖衣,虽没什么甜味,但至少不让苦味钻心刺骨不能接受。
 
但现在的秋蓉像一个厌倦了工作的工人,对所做的事情充满了仇恨和厌恶感。她再不像小杨儿所称的那样,是个敬业的妓女。她越来越害怕男人们在腥红的灯光中伸出贪婪的双手和舌头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捏着掐着舔着,留下一阵令人心悸的痛痒和腥膻感觉。有时,她甚至想像小杨儿那样故意放肆地笑放肆地闹,并故意和客人扭着干。客人想摸她时,她躲;客人想让她亲身体,她就咬;客人让她温柔一点,她就故意粗鲁;客人让她放肆点用力点,她就故意装温柔小鸟……
 
她现在终于明白,小杨儿以往为什么会那样对待客人了。
 
除了对客人的厌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让她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恐慌感。那便是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害怕正在做那件事的时候,门被警察一脚踢开。
 
对于踢开门后的情况,她想象过,也在扫黄的电视新闻上看到过。一想到一丝不挂地被人从床上拎起来,面对着众人雪亮刺眼的目光,以及比人眼更恐怖更有杀伤力的电视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时,她就不寒而栗。以往,她也怕,但自从玲娃子进城以后,她就怕得无可救药了。在她心中,世界末日的景象,不过如此,只需将摄像机镜头,换成玲娃子的眼睛。
 
很多次,她都从梦中惊醒,全身被冷汗浸得湿透了。有几次,她甚至在接客的时候,突然感觉门外有人冲进来。惨叫着推开压在她身上意犹未尽的男人,抢下床单披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蹲在屋角上瑟瑟发抖。
 
其实,除了气得嘴唇发抖的客人之外,她眼前什么异常情况也没有。
 
客人因此而常常少给钱或不给钱。叶子忍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了,黑着一张脸说:秋蓉,如果你实在没法干就别干了,去找点别的事情做吧!这事……总得有个头!
 
被叶子说过之后,秋蓉很沮丧地走出店门,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在这座城市里,她惟一能去的,除了叶子发廊便是自己那个临时租来的家。但现在,这两个地方都没法去。一头是正在怒火中烧的叶子,一头是爱搭不理的女儿。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突然让她有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像多年前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时那样,两眼茫茫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就那样两眼一抹空地往前走着,像被人抽掉了魂一样绵软无力。
 
整个世界像罩在沾满了水蒸气的毛玻璃一样朦胧而暧昧。
 
她往前走着,任周围熟悉的景物很陌生地在面前坍塌。
 
河边上看报纸和下棋的人们都不在意她的存在。仿佛经过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会移动的树。
 
她走了很久,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与自己不相干。这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世界越来越让她显得多余。
 
这是一种绝望到底的感觉。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几个在路边喊口号的人发现了她,并重视她的存在。
 
那些人胀红着脸挥着膀子喊:奋斗奋斗!成功成功!
 
起初,秋蓉以为又是谁想不通什么事情跳了河,人们大呼小叫在营救。
 
她想,反正跳河的不是自己,所以没在意他们喊了些什么。
 
那几个喊口号的大概很需要观众,其程度甚至超过了她需要别人关注的程度。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围拢过来,叫得更欢了。
 
奋斗奋斗!成功成功!
 
这次她听清楚了,这几个人是在喊奋斗成功。她想,这可能是附近学校的大学生,快到期末考试了,一起到河边上来喊几嗓子,相互鼓励鼓励。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几个人的年纪和相貌不像学生,倒像学生他爹。这么一把年纪,到河边来喊奋斗,倒让她觉得有点新奇了。
 
如果换成平日,她一定会停下来看个热闹。但今天,她没有心情。
 
男人们见他没反应,于是停了下来,向后面一个老年妇女使了个眼色,那女人便笑呵呵地向她走了过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满脸的皱纹像一朵乱颤的菊花:妹子,你这是上哪去啊?
 
自从第一次进城被那个老年妇女的笑容所骗,吃了很多苦头之后,秋蓉多年来一直对别人尤其是老女人的笑容充满了警惕和防范。在这笑容背后隐藏的,还止不定是多么凶险的一把刀呢?
 
那女人并不知道秋蓉的想法,只是一个劲地往外挤着笑容,并且从口袋中摸出一张身份证来,说:妹子,你站一分钟,听我讲几句话,这是我的身份证,我不是坏人。
 
秋蓉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的身份证。觉得这样和人讲话的方式还挺奇特,于是站下来,听听她要讲些什么。
 
老女人见她停下来,很高兴,说:这就对了。先介绍一下,我姓徐,你叫我徐阿姨吧!我们能在这里碰上,也是一种缘份,我有好处要介绍给你。
 
那几个喊口号的男人,此刻也停下来,适时递上一个文件袋。
 
徐阿姨接过文件袋,像馋嘴的人捧到美食那样一脸垂涎欲滴的表情,说:这是好东西,没有缘份的人是碰不到的。你想想,这地球上好几十亿人,我们走到一起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这么不容易的事都让你碰上了,老天爷是要帮你的!
 
秋蓉看了看她手中捧出的称之为好东西的,不过是一叠印刷得非常精美的画册。
 
徐阿姨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很得意地向她讲解起来。
 
这是一本精致的广告书,书上印满了风光明丽的风景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之类的烫金文字,粗看倒像是一本老年人的励志画册。
 
在画册的后半部,广告的主角翠珠陵塔出场了。文字介绍,这是本市自开埠以来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是几千年难得一见的旺财旺权旺寿的三旺之地。当权者葬在这里,管保子孙一代比一代官大;有钱人葬在这里,必让后代们一代比一代更有钱。就算乞丐死了葬在这里,他的儿子保证会当上丐帮帮主……
 
秋蓉很困惑,问徐阿姨:这算什么好东西?我家又没死人。
 
也许已遇到过太多发这种疑问的人,徐阿姨对秋蓉的困惑一点了不感到意外,她说:妹子,你别见外,这东西如果只给死人用那有什么意思啊?
 
“不给死人用,那给活人用?谁愿意活着被埋进去?”秋蓉更困惑了。
 
哪里埋进去啊!活人用就有活人的用法了。
 
活人怎么用墓地啊?
 
活人用它来赚钱!
 
赚钱?
 
对!赚钱!
 
“那……怎么个赚钱法?”说起赚钱这两个字,秋蓉开始有了点兴趣。
 
看到她开始有兴趣了,徐阿姨就来了精神,她说:你想想,这几千年难得一见的宝地,多稀罕啊!这稀罕的宝地上,总不能修十万八万座坟吧!如果是那样,就不叫宝地了,叫乱葬岗。喏,你看看,限量,只修八千八百八十八个灵位。想想看,这城里每年要死五万多人,哪家死了人不想把亲人往宝地里葬,给他们买一处宝地,既安了死者的心,又保佑活着的人升官发财长寿,多美的事情啊!人们还不抢着去买?
 
你学过算术,你算算,八千除五万等于多少?这应该有多稀罕?熊猫为什么贵重,还不是因为它少吗?要是熊猫跟猪似的,一人家里喂五头,看还有谁觉得它贵重?
 
因此,这稀罕货,当然得先买。你炒过股没有?最早买的股,那叫原始股。一买到手,翻着斤斗的涨。原先一元一股的股票,一上市,三十五十一百元,那速度,不比印钞票慢。现在咱买的这陵塔就是原始股,两千元一股,可是千值万值的啊!投入两千元,一两年之后就变成了四五六千甚至一万。你说这不是美事是什么?你看我们这些人都买了,现在的号码已排到七千多号了,再不下手可就来不及了。
 
秋蓉的眼睛一亮,心里暗暗想:这世上还有这等样的好事情?
 
徐阿姨从她眼睛的亮光中,看到了希望。于是决定继续努力,往那已经有些热的铁上再添上一把火。
 
她说:你想想,现在的社会,下岗的那么多,做啥生意都不好赚钱,累得臭死说不定还会把血本都折进去。贩卖毒品倒是好赚钱,但又不是哪个都敢提起壳脑去耍。说来说去,还是做陵塔最划算,一买一卖就翻了个滚,利润和贩毒差不多,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风险。只要订了塔灵位,睡在床上都赚钱。这样的美事,到哪里去找哟?
 
这些话开始起作用,秋蓉眼里的亮光越来越亮。她的耳边,随着徐阿姨飞快翻动的嘴巴,甚至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钱币跌落声。
 
“睡在床上也能赚钱?”
 
“睡在床上也能赚钱!”
 
这句话对于别人来说是有诱惑力的。但对于秋蓉来说,便是有超强的穿透力,甚至有杀伤力的。
 
像一枚破甲弹,徐阿姨的话,在眨眼之间粉碎了秋蓉那原本并不坚固,但她努力想装得坚固的防备。
 
秋蓉说:那……要是卖不出去呢?
 
徐阿姨:哪可能啊?抢着要还没货呢!如果实在万不得已,注意,我说的是退一万步说的话。即使破天荒意外出现了火星撞地球那样的局面,陵塔卖不出去,陵塔管理方还可以帮你把灵位租出去,你买的时候,签的买卖合同其实也就是一份带租约的合同,只要一签合同,每年保证百分之十的租金到手,你算算,银行利息才多少?这不就是只赚不赔的美事吗?你好好想想,今天我们是在这里宣传,让你运气好碰上了。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你还根本碰不到呢!这就是缘分!缘分你明白吗?老天爷是要让我来帮你的!
 
秋蓉读书不多,但百分之十是多少她还是大致明白。她想,自己原本攒了有八九万块钱,租房子接玲娃子左拉右扯花了差不多一万块,存折上还有软软八万块钱。这钱如果一直放在那里,就像是冰糕放进烘箱,折腾没了几个年头了。而一旦是以百分之十的年租金来算,一年下来有八千多块钱,她和玲娃子省着也能凑合用一年,再加上戚叔隔三岔五为她添补一点,她也就基本上可以不到发廊去上班了。如果不到发廊上班,依她炒菜做家务的手艺,随便找家人去给人家当保姆,也就可以把日子对付过去,等玲娃子长大,她也就不用再多想了……
 
秋蓉没有被翻斤斗的利润吸引住,倒是对百分之十的租金感起兴趣来,并在心中暗暗盘算起来。
 
徐阿姨一看有门,于是又是哄又是拉地将她请上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路边上的面包车。车上早已坐着六七个和她一样心里算着账半信半疑着的中年老人。
 
车一路疾行开往郊外,在一处湖光秀丽的度假村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饭,然后步行,到湖边坐船,往湖心岛进发。在湖心岛上,秋蓉看到一座用水泥垒起来的宫殿一样的房子,徐阿姨说现在正是施工阶段,等施工完毕,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气势非凡,一定会成为本市的一处重要旅游景点。想一想,你拥有一份灵位,就成了这个景点的地主,能成为这么漂亮风景的主人,是多美的事啊!
 
在回家的路上,秋蓉已暗暗下定决心要买灵塔了,不是为漂亮的风景,而是为她和玲娃子未来的生活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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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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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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