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把她卖了她还要帮忙数钱
秋蓉悄悄地将钱从银行中取出。沉甸甸地拎着,到翠珠陵塔那装修得如同王宫的办事处里换回一张盖着公章的发票。看着钱如流水般哗哗哗地从点钞机里流走,流进玻璃墙里那个大保险箱里,她的心中空落落的。但看着发票上的大红公章以及所处的这座比晒场还大还敞亮的营业大厅以及大厅里一大群和她一样满眼放光念念有词的人们,她又感到好受了许多。
她悄悄把发票用一个铁盒装起来,藏到床下面。她不想让戚叔知道自己有这么一笔投资,做这一切她都显得神神秘秘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秋蓉决定像以往设想的那样,不再去发廊上班。她想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去当保姆,让自己慌乱无所皈依的心,暂时歇息歇息。
她向叶子辞工,叶子说:如果想来就再来,我和小杨儿都喜欢吃你炒的菜。
小杨儿嬉皮笑脸地说:秋蓉姐,从良了?喜事喜事!该摆顿酒庆贺庆贺啊!
林芳问:找到人养你了?
秋蓉笑笑说:我自己养自己!
和大家含笑作别,秋蓉踏出发廊的门,她觉得身上有一层沉重的东西缓缓地蜕了下去。她从电视上看到过,蝴蝶从蛹之中挣扎出来时就是这样的。
对,蝴蝶!
她像蝴蝶一样轻松自在快乐地飞行着。大街上的行人,匆匆而过的汽车以及天上温暖得有些发白的阳光,还有阳光下那些被冬天的风吹得失了风采的树们在她的面前构成一幅五彩绚丽的风景。在这样的风景中,一切美的丑的好的和坏的景致,把变得缤纷悦目。
进城多年来,她不知有多少次从这条街上走过。这条街上的一切,除了垃圾桶里永远散不尽的浊臭味和烧烤摊上呛得人发晕的油烟之外,就只剩下像在逃命的人开着的汽车不顾死活的飞奔,还有这种飞奔的副产品,晴天的黄尘,雨天的泥泞。
但现在,这一切都变成另外一种味道。街依旧是那条街,路还是那条路。所不同的,是秋蓉看它们的眼神和心情。
就在她飘然从大街上飞过的时候,远远的,徐阿姨迈着胖胖的步子迎面走过来。徐阿姨一把将她从想象中拎了出来,说:你在这里逛啊?走!跟我吆喝去!
吆喝什么?
吆喝咱们的货呗!我们现在成了货主了,当然要吆喝找下家呀!
我……我不想找下家,我吃租金……
这妹子怎么死心眼啊!跟我去,找下家!你不想找下家,就当挣工钱好了!吆喝一天,管吃管喝还发钱,卖掉灵位还提成……
徐阿姨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赶紧打哈哈说:走吧走吧!亏不了你!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妹子加入到我们大家庭中,一定是如虎添翼。
秋蓉这才察觉,她身边,早有几个大爷和太婆充满期待地看着她。这些人,有的在灵塔管理处缴款时见过,有的面孔很陌生。无论熟人还是生人,一例都像一朵朵盛开的菊花,满含期待地冲着她笑。
她想:有吃有喝有工钱,倒是可以试试,于是就说:不知道我干不干得了?
徐阿姨明白她是在试探,于是大包大揽地说:干得了!干得了!未必你连我们这些老婆子老头都不如么?
那……我就去试试!
秋蓉鼓着一口气说道。
此后的半个月里,她便每天和徐阿姨他们一起,到河滨公园转悠。她起初胆子很小,他们就拉着她在公路边喊了:奋斗奋斗,成功成功!不要脸加勇敢!勇敢加不要脸!
她起初很不适应,但喊了半个小时之后,发现自己头上已没多长出点什么,而街上的众人也没有冲上来打她骂她的意思。于是也就释然了,开始专心致志地和过往的人搭讪。虽然碰到不少的白眼和怀疑,但相信她的中年男人也不少。这些人在她带领下,也像当初徐阿姨领她那样,先吃饭再游览参观然后缴钱领收据,最后也和她一样,在街上喊口号练胆量,成为她的同事。
在秋蓉离开发廊的那一刻,她的姐妹们有这样一段对话:
小杨儿:叶子姐,你说秋蓉还会不会回来?
叶子沉吟了半晌,说:很难说!
林芳说:秋蓉脑壳不好用,人家把她卖了她还要帮忙数钱,我看……
叶子叹了口气说:还是最好别回来吧!
这天夜里,发廊里的女人们都失眠了。小魏说是门外的汽车太吵。而叶子知道,这吵闹之声来自她们的心,在她们心中,让她们不平静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叶子不知道别的姐妹们为什么不平静,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平静。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她眼前总是闪着小孟那双蒙着一层淡淡忧郁的眼睛。耳边响着的,则是小孟充满憧憬和向往的声音。随着他由见习记者转为正式记者,他说自己梦想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当然与叶子的鼓励分不开,因为如果将听众换成他的同学们,他的梦想,会让他们笑得比听了黄色笑话还开心。这样的笑声,足以让他的神经崩溃。但叶子从不这样,叶子会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直至他说完之后,才会心地对他一笑。这使得他觉得,向人诉说梦想本身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他说想好好写稿子,好好挣很多钱,好好地把妈妈接进城,好好买一间房子,好好找个女朋友……像叶子姐那样的!
说这句话时,他俩的脸都红了。但令叶子感到遗憾的是,他最终还是说了:我不小心冒犯了,你别介意……
随后他又一次令叶子愤怒的叫了一声:姐……
他的表现让叶子感到很绝望。其实,叶子并不知道,说完这些话之后,小孟自己对自己都感到失望。
小孟又回到困扰了他不止一千次的想法之中:该死的!你又叫姐了?
不叫姐叫什么?能叫什么?敢叫什么?
脑海中,另一个小孟在逼问他。
是啊!能叫什么?敢叫什么?
小孟喃喃的自问。
虽然他已成为一名正式记者,但巨大的生存压力使他不敢有半分的得意和轻狂。因为他所在的报社里,记者属全员招聘,每个记者每月必须完成25分的工作量才算及格,而25分是什么概念呢?就是每月必须有25000字左右的稿子见报。按报社通常的淘态率50%左右算,要完成这个数目的稿件量,必须要有5万字左右的写作量。而这5万字,不是像写小说那样,可以坐在家里天马行空地一泻千里,而是必须骑着自行车或坐着报社的采访车在这座有一环二环三环路,常住和流动人口逾千万的城市里去采访去发现去碰钉子甚至去挨打,将一颗颗汗水换成一粒粒黑色的文字。
小孟是穷地方来的,苦倒不是太害怕。而且,当记者总归还是比拉三轮或捡垃圾挣得多,这对他有足够强的吸引力。因为那些讥笑过他的同学,有很多人至今还拿着简历凄凄惶惶地到处求职,这让他感到些许的安慰。
但与此同时,让他感到苦恼和困惑的东西更多。因为他初入行,很多行情他压根儿就不懂。每天像只无头苍蝇那样疯狂地乱碰乱撞,见到他认为是新闻的东西就捡回来。今天写一条城管打人;明天写一条特殊牌号汽车闯红灯。他甚至还想学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记者那样只身闯入一家违规排污的纸厂去暗访,结果被那家厂的法人代表,该区区长的表弟带人打得满地找牙……
挨了打的他回到报社时,区长的告状电话已先期到达,说他跑到企业去敲诈。按理说区长的电话对这个市级媒体的作用有限。怎奈那家纸厂又是报社的广告客户,于是老总卖个人情,答应处理记者。老总本是要开除他的,但看他满脸满身都是血迹,而且对那个厂的情况也知道一些,于是网开一面,让主任批评他一顿了事。
主任是当初引荐他进报社的老师,没忍心重说他,只小声对他说:做社会新闻,你居然一点都不懂社会。你要把眼光向下,视点放小一些,一定会找到既好看又不惹事的社会新闻来的。
小孟知道,不惹事是领导们最看重的,而好看又是选稿的编辑们最看重的。在这两者之间,要选个平衡点可不容易。也许主任说的是对的,把眼睛往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只轻轻地把眼光往下一瞄,就在他租住的大杂院中找出一大堆新闻来。
他发现,隔壁的小山东两口子天天从外面拉些黑糊糊的油桶回来,在屋里熬得恶臭难闻。几天后,那些油就变成火锅调味油,被火锅店的货车接走了……
他发现对门的吴大嫂每天抱个小娃娃到火车站,并不是如她说的去卖报纸,而是去卖假发票……
他发现爱喝酒的川东兄弟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却上街去贴被他们称之为牛皮癣的小广告……
还有偷窨井盖,卖赃车,强迫小女孩上街抱人腿杆卖花要钱的……
这些不正是报纸需要的吗?既好看,又不惹事。
于是,他就暗暗以他的邻居们为对象,悄悄暗访起来。
稿件发得异乎寻常的顺利。随着他那些舆论监督稿件的面世,有关部门按图索骥,小山东夫妇、吴大嫂、川东兄弟以及偷窨井盖卖赃车的都受到了罚款处理,并陆续搬出了大杂院。
随着这一系列报道的出笼,小孟也逐渐从别人眼中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一跃而成为得分能力最强的记者,月收入由几百一下子变成了几千。
如果人活着的理想仅止于挣钱的话,小孟埋头写他的社会新闻,也就不存在什么烦恼和痛苦。但问题就在于,小孟恰好属于社会上已经不多见的理想主义者,他的举动和想法常常遭到同事们的讥笑。比如,他至今还相信记者是无冕之王,是铁肩担道义的社会良知。
这些想法,除了让他自己觉得特别难受之外,便再无别的用处。每当在采访中看到各种不能报道的恶人恶事时,他心中都有一种宣泄不出的恨意。而看到大杂院里那些苦苦挣扎于生存线上的可怜人们被自己的报道搞得更苦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有难以言表的痛感。
但问题就在于,令他恨的事永远有宣传纪律管住而报道不出来。而让他痛苦不想做的向弱势群体开刀的“舆论监督”又是报社最喜欢而要逼着他不得不做的。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事了:想做的做不了,而不想做的又非做不可。如果是别人,咬咬牙吞口唾沫,想想那呱呱叫惹人爱的钞票,心理也就平衡了。
但他是有理想的小孟啊!于是,原本可以轻松平衡下来的心理就变得不那么容易平衡了。他总觉得自己每天所干的,就是他们乡下最令人不齿的欺软怕硬助纣为虐的事情。
主任批评过他几次,说他中毒太深,长此下去,小心被社会抛弃。
这又让原本就郁闷的他多了一份惟恐被社会甩下的恐慌,仿佛社会就是一列疾驰而去的大火车,随时准备把他抛出车窗去。
与现实的百元大钞相比,小孟自己也清楚被抛出去的感觉是什么样子?肯定比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进退两难的感觉还差得多!他周围几名老记者的表现就是证明——私下里,他们都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但一写稿子,就变得温柔恭顺了。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又要供房又要供车。他们宁愿选择实在的利益,而不愿选择看不见摸不着的正义。
但看不见摸不着并不代表感受不到。小孟感觉那东西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牢牢地堵在他胸口。而且,这石头并没有随着当记者日子的增长而缩小并使他感到习以为常。相反,随着日子的推移,那石头在不停地疯长,大到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常常自问:这样的状态何时才有个头啊?原以为毕业之后踏入社会就可以凭着自己的知识挣钱买房把老妈接进城来。但这样的代价却是让自己带着心里那块石头沉重地过下去,这确实让他感到很绝望。
而这种绝望感觉只有和叶子在一起的时候才稍稍有所缓解。但此时,另一种绝望感又会涌上心来:这种轻松是真实的么?谁又能说清叶子对他的笑不是一个梦呢?
尽管直觉告诉他,叶子的笑是善意的,这后面极有可能隐含着他所渴望的友谊甚至爱情。这些,在小孟心情好的时候是想得到甚至感觉得到的。
但问题就在于,深入他血液和骨髓中的自卑感已像一个哈哈镜罩在他眼前,完全扭曲了周围事物的真相。使他不敢相信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甚至因此而失去了判断真假的能力,即或是真的摆在面前,也不敢确切肯定。
正是这个原因,他不敢正视叶子对他的好。更不敢把叶子这份好,往他认为可能会影响到他和叶子交情的男女之情上去。不知谁给他灌输了这种想法——男女之间只要出了那件事,就不纯洁不美好甚至大逆不道了。
他想和叶子发生那件事!在心里想了一千回一万回!
但他怕叶子会因为他想而觉得他坏而疏远他。要知道,叶子是他进城几年来惟一一个对他真心笑的女性。以往也有女人对他笑过,一个是在公交车上认错了人;一个是路边洗脚坊里的女孩子。两次笑脸都险些引发严重后果:前者嗤笑他土包子自作多情,而后者干脆从他口袋里掏走了仅有的二十元钱。
显见叶子的笑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可贵,而失去这可贵的笑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一切。
他决不愿冒这个险。他不愿意为了去赌一个未来而牺牲已经拥有的现在。虽然有些牵肠挂肚的遗憾,但还不至于绝望。像判死缓的囚徒,总算还留有一些渺茫但还不至于绝望的希望。
他的这些心理活动,叶子肯定不知道的。两个人像所有初恋男女一样,因着这份不确切的猜测而彼此更牵肠挂肚地思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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