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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我的药……找到了!

    妈妈……

    妈妈……

    一声轻细的呼唤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仿佛躺在一条无人掌舵在竹竹筏上,秋蓉感觉自己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漂着。

    妈妈

    这一声呼唤更清晰,也更近了。

 

    她努力睁开眼,眼前是玲娃子挂满泪水的脸。由暗到明,由模糊到清晰。

 

    她不记得玲娃子此前是不是和她直接对过话。但她记得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叫自己妈妈,虽然是在她昏迷的时候。

 

    玲娃子没有料到她会醒来,吓了一跳,本能地想逃走。

 

    她猛扑起身,一把将她抱到怀里。手上的输液针一扯,锥心的痛。

 

    她不顾一切地将玲娃子单薄的身子抱在怀中,她感觉玲娃子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玲娃子没有挣扎,任她紧紧抱着,脸贴在她耳边,感觉她的耳朵像自己眼泪一样冰凉。

 

    秋蓉将玲娃子抱在怀中,仿佛是想把这个单薄的身子重新锲回到自己的身体中,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秋蓉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渴望将另一个人紧紧抱入怀中。她怀中的玲娃子,也从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拥抱。

 

    这是一种美好而愉快的感受,它足以让时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护士冲了进来,让她重新上病床,给她止住手背上的血。

 

    护士换好针头,要重新给她输液。她摇摇头,拒绝了,说:护士,别忙活了,这药治不了我的病,我的药……找到了!

 

    她脸色苍白,冲着玲娃子会心地一笑。

 

    玲娃子也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

 

    秋蓉说得不错,玲娃子的确是她的药。因为一场意外的刺激,玲娃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在秋蓉最沮丧最痛苦的时候叫了她一声妈妈,这比世上任何的良药都管用,秋蓉的伤痛,本不是药能够治疗的。

 

    出院后,玲娃子的话显见着比以往要多了一些。她对秋蓉说:那天看到你脸色苍白睡在病床上,我真害怕你就这样死掉了,我心里害怕,害怕今后再没有人要我了。这段时间,我虽然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你和戚伯伯对我是真好,好得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秋蓉把女儿搂在怀里,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虽然她的脸还肿着,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她在心中暗暗感叹着:老天爷啊!你还总算是仁慈,没有把我的所有东西全部夺去!至少,在我最失望的时候把女儿还给了我。

 

    娘俩就这样紧紧搂抱在一起,秋蓉觉得幸福得有些发抖。起初她以为这是一种错觉,后来渐渐发现,颤抖来自于玲娃子的身体,她摸摸她的头问:你冷吗?

 

    不!我不冷,只是忍不住想抖!

 

    忍不住?

 

    是的,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在乡下的时候,每个人都对我说,你妈妈去过好日子去了,丢下你不管。从那时起,我就恨妈妈。看到别家的孩子在妈妈怀里撒娇哭闹,就更恨。我就觉得,是妈妈不要我,才让我过上那种猪狗不如的日子,都是妈妈的错!

 

    猪狗不如的日子?

 

    对!是猪狗不如的日子,爸爸一喝醉了酒,就把我当成你,又是打又是骂,还……

 

    还?还怎么样?

 

    总之他想干猪狗不如的事情。但他喝了酒,总是跑不过我……

 

    秋蓉听完,悬吊在嗓子眼上的心才放了下去。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还好,我来接你,不迟!

 

    接下来便是长长的难耐的沉默。

 

    这时已是晚饭时间,楼下的厨房里传来邻居炒菜的声音,菜落入锅里发出的爆响和铁铲撞在锅上面发出的叮当声后,一股股好闻的油烟味便传了上来?

 

    秋蓉望着窗外,薄薄的一片月亮像被人舔得透明的糖块。她问玲娃子:饿吗?

 

    玲娃子没吭气,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不知道戚伯伯还会不会再来了。

 

    秋蓉长叹了一声说:也许他再也不会来了吧?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是那样的无奈与不情愿。

 

    她的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她小心地问:谁。

 

    外面传来低沉的回答:是我,老戚。

 

    秋蓉有点吃惊,不敢相信。

 

    戚叔在外面焦急地说:快点开门,我有急事,时间不多!

 

    秋蓉小心地把门打开。

 

    老戚往门后看了看,没人。才一溜烟钻进房里,把一个小黑箱子放到桌子上说:把这些东西放到你这里,我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再来找你!

 

    说完,匆匆地跑了,像误入烤箱的冰棒,一分钟也不敢停留。

 

    秋蓉没有想到,这匆匆的一面,竟是她与戚叔的永别。

 

    几天后传来戚叔的死讯,有人说他是喝了药自杀的,有人说她是因为受不了徐阿姨的吵吵脑溢血发作。

 

    秋蓉最初不肯相信,对戚叔的身体状况她还是比较了解的,她不相信那个冬天都能到水里去游泳,在床上像个小伙子似的小老头子居然说没有了就没有了。别说她不相信,许多认识戚叔的人都不相信,包括林芳和小杨儿在内。

 

    秋蓉悄悄来到戚叔家的小区门口,看到小区里已搭起了灵棚,灵棚正中央,摆放着戚叔的遗像。照片上的戚叔面色严峻,很忧郁地望着远方。

 

    秋蓉觉得他是在看自己,在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把整个世界淹没得一塌糊涂。

 

    她是逃着回家的。在路上,她已顾不得路上的行人怎么看,任眼泪在脸上奔涌。

 

    她脸上原本有伤,凄凉而悲伤的表情更是吸引了无数好奇的眼光。

 

    她逃进家,将脸埋进被子里大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惟一疼过她爱过她的男人再也不会来了。

 

    她哭戚叔的不幸,也哭自己悲惨的命运。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她也哭得累了,坐起身来,看见眼前的被子已被自己的泪水湿透,像一个悲伤的人形。

 

    这时候的世界变得有些凄凉和狰狞。

 

    头,因为极度的悲伤而变得昏昏沉沉。

 

    她努力回忆戚叔和自己交往的每一个镜头:

 

    第一次被自己叫进发廊,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局促而尴尬地任她摆布,其间只小心而拘谨地问了问多少钱……

 

    和自己回老家那次,戚叔穿着件不太合身的保安服,像个不安的老小孩……

 

    每次回家时,正在做饭的戚叔乐呵呵地来开门,拍拍她的肩,摸摸玲娃子的头……

 

    最后一次,他抱着黑箱子,像躲追兵一般溜进来又逃出去,匆匆消失在楼梯拐弯处的背影……

 

    黑盒子?对,他好像还留下了一个黑盒子,那里面也许还有些他最后留下来的讯息。

 

    想到这,她一个激灵,起身,从床下的编织袋里拎出用旧布包好的那个黑盒子,拿出来,抱在怀里,半晌,才慢慢打开。

 

    箱子上挂着一把精巧的小锁,锁只是虚挂着,并没有锁死,她知道戚叔是故意这么做的。

 

    箱子里放着一万元现金和一张购房合同,合同是戚叔出事前几天签的。房子的地址和门牌号,就是她现在住着的这一套。

 

    在购房合同下面,有一双袜子,是秋蓉在发廊里等客闲着没事时织的。她随手给了戚叔,但戚叔一直没舍得用。

 

    袜子下面是一封信,写给她的。笔迹歪歪斜斜,写得很匆忙。

 

    秋蓉:

 

    这一万元钱和购房合同是我半辈子的积蓄,我把它们送给你。你不是说怕没有立锥之地吗?别担心。

 

    房子不大,请原谅我只有这点能力了。我的心意,你应该是知道的。你好好带着玲娃子,我处理好家里的事,一定来找你们。

 

    我这一辈子是失败的。几乎没由着自己的想法过上一天日子。直到你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是你,让我在人生的晚年,体会到了幸福。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我的愿望不多,我只希望在自己不多的有生之年,能和你在一起,体会一点点女人和家庭带来的温暖。我一定会努力的……

 

    你等我回来。

 

    老戚

 

    这时,秋蓉的面前闪过戚叔灵堂照片上那双忧郁的眼睛,她知道他是在为谁担着心呢。

 

    玲娃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悄站在门边看妈妈流泪。半晌,她小声说出一句话:

 

    戚伯伯要是我爸爸该多好啊!

 

    这句话又一次撕开了秋蓉的伤口,让她再次撕心裂肺地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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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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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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