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回家!
大清早小杨儿连脸都没洗,披着一头乱毛就出门了。打车径直来到医院,她以为自己来得已经算是早的了,不料医院里已有很多病人在排队。她长叹一口气说:这世上病人还真多啊!
这时,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从来没有过的悲悯感,在以往别人的任何苦难都离她非常遥远。而此时,与她肩并肩背靠背紧挨着的,都是有着各式各样不同苦难的人们。她和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好不容易抽了血,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她实在不想在医院里与各式各样苦着脸的病人们摩肩接踵,于是就踱出医院大门,到旁边小街上去买两个包子填肚子。虽然她并没感受到饿,但还是习惯性地想嚼点东西,安慰自己那慌乱得有些发痒的牙。
前边街口一阵躁动,几个小孩一边跑一边笑闹说: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小杨儿一看,一个头发斑白满脸伤痕的老男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见到迎面过来的年轻人,就一把将人家抱住,口里哆哆嗦嗦地发出些断断续续的语言:天明……跟我回去吧……
声音拖得很长,像某部鬼片的叫魂的声音。小杨儿这时已看清楚,老头是余天明的父亲,看来那个臭小子还没有找到。
被拉住的男青年拼命甩开他,愤怒地骂:这是哪家的疯子,怎么不管一管?
旁边餐馆的老板娘说:你快走吧!他在这里几天了,见了小伙子就当他儿子。呵呵,幸好不拦女人。
小伙子挣脱左手,右手又被拉住,挣脱右手左手又被拉住。老头的手又脏又重,惹得小伙子怒火中烧,扬起手想吓唬他。
小杨儿赶紧上前拦住他说:别打,你一个正常人怎么和他一般见识?
小伙子很委曲,说:我怎么了?是他在骚扰我啊!
小杨儿拉住余老头的手说:余大伯,还认得我不?放手,松开人家再说。
老人一愣神,小伙子趁机抽出手来,赶紧溜了。走出十几步,才甩着手说:今天真倒楣,大清早就遇到个疯子。你们这些家属也不好好管管,惹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
小杨儿白了他一眼说:你这大男人怎么跟个婆娘一样?挣脱了就快走吧!今天你运气好,他手里没菜刀。
小伙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再和一个女孩子吵架更没什么劲,吞口唾沫就走了。
小杨儿见他走远了,才回身过来和余老头说话。这时,余老头又瞅准了旁边另一个看热闹的眼镜小伙,冲过去要抓他。吓得对方赶紧风一样地跑了。
小杨儿几步上前,将老头一把抓住说:你别走,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老头目光呆滞,当她是个透明人,眼神楞楞的盯着她身后另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小伙子,嘴里哈着热气,准备再次冲刺。
小杨儿没办法,只好拿出电话来给黄老师拨电话。黄老师一听,急切地说:你先想办法把他稳住,我马上赶来。我们保持联系。
小杨儿嘴里应承着的时候,余老头已跑出了十几个门面远。
大家帮个忙,把他拦住!
小杨儿尖声地请求大家帮忙。众人没理会,有的还讪笑着往后退了几步。
刚才说话的饭店老板娘说:干脆你打110吧!
小杨儿本想摸电话拨号,但手伸到半路又停住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害怕警察,无论交警刑警巡警,只要穿警服的,就让她有天然的恐惧感。这似乎已成为了一种本能,像老鼠对猫那样。
最后,她还是决定不报警,跟着余老头走,看他要干什么。一面用手机和黄老师保持联系。
她跟着余老头一路走走停停,中途又替几个年轻小伙解了围。小伙子们脾气好的满脸尴尬笑笑就走了,脾气坏的挽起袖子就要打人。小杨儿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追上来,拉开他们,对方脾气好,就道歉。对方脾气不好,就吵架。
就这样走走停停吵吵闹闹追了五六条街,黄老师终于来了。大冬天的,他头上居然急出了汗水。
他上前拉住余老头,奇迹出现了,余老头居然不反抗也不挣扎。在他残存的记忆里,似乎还保留着这个帮助过他的人的印象。
黄老师拉他到旁边一家小吃店里坐下,让老板舀一碗汤圆水给他喝下去。老头的脸色才渐渐红润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根根花白胡子很扎眼地丫叉着。
黄老师拉住余老头的手说:别急,我们不是在帮你找天明吗?
天明……
老人无力地念叨着。
现在急也没用,我们只有努力想办法。他不出现,我们只有等。
天明……
老人的声音像是在呻吟。
这么吧,你到我家休息休息,等身体好一点我们再一起去找,好不好?
天明……
老人眼角上一颗泪珠滚落下来,这滴眼泪表明他的意识还没有混乱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黄老师叫一辆出租车,把老人扶上车,回头问小杨儿:你到哪?我捎你过去。
小杨儿这才又想起自己出来的目的,赶紧摆手说:不用了,我遛达遛达,待会再过去看他。
车开了。小杨儿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就飞奔着往医院去。在化验处拿了报告单,上面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其余的字符完全看不懂。
她拿着化验单,像几年前拿着没有考好的成绩单那样迟疑而又沉重地上楼。这种感觉很不好,像猪被一步步拖向屠宰场那样绝望。
还是那个和蔼的老医生,小杨儿狂跳的心律稍稍平和了些。她颤微微地把检验报告递给医生。医生说:你在发抖?冷吗?
老医生把怀中的暖手器递给小杨儿,然后认真地看起检验报告来。
小杨儿紧张地看着她的脸,想从她的眼镜背后的每一条皱纹的颤动和每一次脸部肌肉的运动中看出些什么。
时间前后不过两分钟。
但小杨儿觉得这时间比两年还长。
终于,医生放下化验单,取下眼镜,对她说:除了血相有点偏高之外,没什么大问题。
那……有没有……
她一把捏住医生的手,声音都有点颤抖。
什么?
有没有……艾……滋
……哎……
医生一拍她的手笑了,说:怪不得你的手这么凉啊!是吓的吧?告诉你,没有!
小杨儿的耳朵里咣的一声响,两天来压在她额头上那个硬硬的结,在响过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脚有些发软,扶住医生的办公桌说:真的吗?你不要骗我!
傻孩子,我骗你干嘛?不过你的血相偏高,可能有点什么炎症,还得再查查。
小杨儿一下子乐了,说:只要没中大标,炎症算什么?小意思,就是得了脑膜炎都没关系!
经过B超和验尿,查出是阴道炎。医生给她开了两包药,让她记着吃药上药。小杨儿平素最讨厌老太太罗嗦,但却觉得眼前这个老太太的罗嗦很亲切温暖。
虽然没有查出艾滋病,但这一吓也非同小可,从这一天起,小杨儿再没有和客人上过床。小魏和林芳觉得很异常,问她是不是转性了?
她懒懒地说: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小魏和林芳都像看恐龙一样,把嘴巴张成一个O型看着她。她们不明白小杨儿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要知道,家这个词在小杨儿口中历来是贬义词,是她深恶痛绝的。而回家,对她来说就如同一只小狗往火红的炉膛里跳那般的不可能。
但小杨儿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并非空穴来风。首先,黄师母近段时间对她的补习,已让她对读书不再像往日那样充满恐怖印象。其次,是看到余天明的消失对余老头的打击,使她突然产生出对父母的愧疚感。仔细回忆父母当初对她的严厉,几乎无一不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只是因为太急了,不注意方式方法,而让她产生强烈的反感。甚至感觉到自由和尊严都受到了损伤,进而逃出家门,过上自以为自由的生活。
真正让小杨儿产生回家想法的,是这次恐慌的艾滋风波。虽然最终查出她没事,但就仿佛一把刀贴着头皮砍过去,虽然没有伤着她的毫发,但那种恐怖感足以让她铭记于心。而且,虽然这一次躲过了,并不代表她永远都那么幸运,天天在河边站着,总有打湿脚的时候。
她把想法悄悄告诉了黄老师和师母,黄老师和师母都非常高兴。黄老师就像捡到一个大钱包一样拉着师母的手,高兴地说:真好!真好!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了。
小杨儿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因为她实在拿不稳自己独自跑出去混了几年之后再回家,父母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迎接她?虽然,依她这些年的表现,父母做出什么样的过激反应都可以理解,但真正让她面对时,她还是有点担心和恐惧。
黄老师明白她的心情。他说:要不,我送你回去?
小杨儿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但一想着师母还睡在床上,赶紧摇头说不行。
黄老师也觉得自己一个男人陪她回家,有些不妥,赶紧摆手说还是算了吧。说话之间脸已红了大半。
黄师母也觉得这样不妥,她说:这样吧,不如以我们俩的名义给她父母写封信,就说她这两年在这里帮忙照看我,把我们的电话号码留在后面,他们不信可以查询。
小杨儿被他们两人认真的表情搞得有些哭笑不得了,她的鼻子酸酸的,眼睛里老有泪水想往外喷。
这可不是小杨儿喜欢的感觉。她背过身去,故意捏着嗓子做滑稽状地说:我跟你们开个玩笑逗逗你们,想不到你们还真当真了。
说罢,夺门而逃,在门关上的那一瞬,她的眼泪像一场大雨一下喷涌出来,把眼前的景物淹得湿漉漉的。
她一口气冲到江边,蹲在防洪堤下的绿化带里,任眼中的泪水涌泉般地喷出来,从脸上到腮上一直落到脖子里,冰凉凉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随着眼泪往外喷涌,几年来的生活片断稀里哗啦在她面前闪过。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回忆过往事,她觉得回忆是老年人的事,只有那些已经和正在衰老的人才爱干。她从来不回忆,因为她觉得自己没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些不多的回忆只能让她感觉不爽。
但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刻意想忘记的,实际是自己无法忘记的。包括父亲每根头发里勃发的愤怒;母亲每条皱纹里隐藏的无奈和老师每一句刻毒话语中暗含的哀怨与无奈。
她突然觉得自己用一种近乎于自杀的方式所要报复和伤害的,原来都是深深爱着她的人们。
她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应该回家了,哪怕父母就是要打要杀也在所不惜。
这天夜里,小杨儿的哭声和风声混在一起,在无人的河堤上游荡到深夜。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的时候,她决定: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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