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代,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学渣,学习成绩,总是在班级倒数排行榜的前三位,数理化、史地生,每科成绩都渣得让老师不想承认教过我,而其中,又以英语最糟,不夸张地说,如果试卷是全英文的,我甚至不知道名字该写在什么地方。
老天爷为人关上一道门时,必然要为其留一扇窗。在为我关闭了所有的门之后,给我留了一条小瓦缝,那条瓦缝,就是语文——确切地说,不是整个语文,而是作文。我的语文基础知识,拼音组词文学常识划主谓宾定状补,一如我的其他科学业一样,烂得惊天地泣鬼神。
我写作文的“天赋”,来自于从小就养成的爱说话的毛病。我那信奉“沉默是金”的父亲,经常苦恼于我那张“把麻雀都能哄下地”的小嘴。也许是见过太多的祸从口出,他对我充满了担忧和焦虑。当然,这于我的性格改变,也没什么作用。倒是有一段时间,社会上流行高仓健,女生们觉得男人应该刚毅沉默才酷,于是我咬牙切齿学人家不说话只瞪眼,没引来女孩子关注,倒差点憋出内伤来。
我写作的又一个优势,来自于对小人书的迷恋,这在当时也不是什么优点,特别是在我那教数学的班主任看来,这简直是十恶不赦,他认为我身上所有的毛病,都与之相关。
爱读课外书且喜欢说话,我写的作文,尽管常有错字白字,卷面也不怎么整洁卫生,但总能引起语文老师的关注和喜爱,从小学二年级有“看图说话”开始,教过我的语文老师们,总爱把我写的文字当成范文,念给同学们听,哪怕是检讨书,都能得到满意和赞许的眼神。这是我得到过的与学习相关的不多的喜许,像星光一样散乱微弱,而我却将它当成骄阳。
仿佛阿Q被众人夸“真能做”之后的得意,我对自己的作文,是有点飘飘然的。就像家里仅有的一件银器的穷人,总是将它擦得油光铮亮,随时想拿出来亮瞎别人的眼睛。殊不知,这样的货色,别人家里成筐成堆,连擦试的兴致都没有,更遑论炫耀。
那些日子,我就像哈利.波特坐在看得见自己梦想的镜子前,被自己想象中的虚幻影像迷醉着,忘记了除了作文,还有别的学业。仿佛是一个偏食的小胖子,除了大汉堡,什么都不吃,一任自己任性地长得臃肿而扭曲。
就在这个时候,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暴击,其冲击力度,至今想来,还隐隐然有牙痒之感。
那是初三上学期,学校要举行一场作文大赛,为全县中学生作文大赛选拔人才和作品。如果换成别的比赛,我甚至连打听的兴趣都没有,因为那都是别人的菜。
但作文却不一样。因为有过几次被当成年级范文的经历,我天然地以为,这场比赛,就是为我设的一个擂台,我要在上面拳打少林脚踢武当,成为一个独孤求败的英雄。
比赛的日期一天天临近。
但班里的气氛却并不浓烈,主要原因,是语文老师出差了,班主任对此事没有足够重视,直到比赛前一天,他才在班会上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回事,然后叫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第二天带上笔到学校礼堂去参加作文比赛,其口吻,就像是在说让人带上扫帚去参加一次例行的义务劳动。
那几个人的成绩,在班上算是靠前的,但作文却没一个能令我服气。我像一个满以为稳得冠军却连入围资格都没得到的选手,悻悻然有一种强烈的受挫感,心里只有三个字: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输在起跑线上与被排斥在起跑线外,是完全不一样的。至少前者参与过竞赛,而后者连参与机会都没有。
在羞愤与不平中,我度过了难熬的两天。不仅要忍着自己内心的不平与不服,还要承受着同学们动机不明的问询和安慰。这个时候,所有的关切 ,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阴损而不怀好意。我的眼睛,像戴了一层昏黯的墨镜,将整个世界都看得暗淡而丑陋。
作文比赛如期举行。学校大礼堂里放着临时从各班抬去的桌凳。上百个从全校选出的作文达人们,得意洋洋地去参加比赛。他们也许并不那么得意,是嫉妒与醋意,让我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满脸可恶地洋溢着春风。
我像一匹孤狼,用阴冷的眼光看着远处由喧哗到安静的赛场,像看一群笨拙而愚蠢的小羊。世界上最蠢的人,就是那种以为自己聪明而别人是傻瓜的人。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在心里暗暗发狠:“看你们写得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时间过得缓慢的两小时。我在礼堂对面的篮球架和花台之间晃悠着,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而我的内心,却充满了愤怒与不平,总觉得此时此刻,天下所有的不平,都实实地砸在我弱小的肩上。我感受到了被孤立和被抛弃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读小学之前的5岁时体会过,那一天,邻家的叔叔做了一个秋千,挂在屋梁上,放进了院里除我之外的所有孩子,尽情地嬉笑玩耍。我当时羞愤异常,用拳头,对,是拳头,砸了他家的玻璃窗。愤怒,让5岁的拳头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破坏力量。
在礼堂外磨皮擦痒的我,看别人比赛的心情与看荡秋千时没两样。我也曾想过去搞几只马蜂窝或牛粪扔过去,或在不远处扔个石子或搞个什么响动,但都没干。并不是13岁的我比5岁的我多了多少法规和纪律意识,而是周围太空旷,做案之后跑不掉。被抓住了,受处分甚至请家长挨揍事小,被别人知道了我的在乎和恼羞成怒,才是最难受的。
我才不让他们知道我在乎呢!
我背起书包,气哼哼地冲出校门。但我的眼睛,却似乎已丢落在礼堂里了,不论走在哪里,眼前都是同学们奋笔疾书的场景,以至于连妈妈做了最喜欢的红烧连肝肉,也被我无视了。
那晚,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不搞出点什么就心绪难平。我撕掉了心爱的小人书和作文课外书,将它们点燃,任风将它们吹成一只只愤怒的火鸟,险些惹出一场火灾。惊魂未定的邻居告了我妈。一向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且容易愤怒的母亲,这次却粗中有细地看出了反常——我毁的都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这表现跟生无可恋的绝望者很像。
她苦口婆心地问了半天,我挤牙膏式地道出原委,并且咬牙切齿地发誓,从此再也不写作文了,反正也不受待见。
妈妈笑了笑,说:“世界上有两种 人,一种是别人瞧不起他,他就破罐子破摔地干更蠢的事,让人更瞧不起;还有另一种人则是,你瞧不起我鄙视我,我偏不让你说中,我偏要活成与你的误解和敌意相反的样子。这是蠢人和聪明人的区别。你今天的表现,很像前者……”
依我妈的知识和见识,这段话完全是超水平发挥。我甚至认为,这是冥冥中哪位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神灵,借妈妈的口把道理讲给我听。很幸运,这些话没像妈妈说的别的话,成为耳旁风,而是流入我心中,生根发芽,成为我的人生观,我在此后大半生里,每遇此类事情,就会闪现于脑海。
那天,我没继续烧书,也没放弃作文,而是凭记忆把礼堂黑板上的作文题目抄下来,卡着时间不翻资料,认认真真地写出一篇来,星期一交给语文老师,请她“斧正”。她当时正在为自己出差没来得及安排作文比赛名单,致使本班竞赛颗粒无收而光火,一看我的作文,则更是愤喜交集,摸我的头,以示安慰和鼓励。这于我而言,比得了奖还开心。
事后回想,班主任作为一个数学老师,对全班五十几个人的作文成绩不了解,是正常的事。我的被忽视,并不是什么刻意而为的不公平和被歧视,只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优秀到不容忽视的地步。要想不被班主任忽视,最重要的是把总成绩提起来。那段时间,我比任何时间都努力,稍有松懈,就会想起那场作文比赛,和妈妈的那段话。那学期,我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从53名,上升36位,成为第17名。除了英语和数学欠债太多积重难返,其他科目,居然奇迹般的及格了。
班主任让我在班会上交流学习经验,我脸红着支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原发于《读者校园版》17期,《青年文摘》21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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