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猪的理想,是像多年前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年轻人那样当个自行车运动员,骑着一辆轻型自行车,飞一样冲在那些娘娘腔车手的前面,体会被追赶的感觉。
肖猪本名叫什么以及他为何最终没成为运动员而跑到“春天花园”来住,则是一个理不清的谜团,连一向多事的胡神仙,也没打听出什么道道来。
据胡神仙推测,肖猪的绰号,应该与他的体形没有关系,如果那样的话,他应该叫肖熊或肖虎,因为后二者更加形象贴切一些。
而肖猪没有被叫成肖熊或肖虎,显见是人们并不认同这两个形象。而大家叫他肖猪,也许与大家喜欢吃却不常吃的那种动物有关。从他憨憨的闪着油光的笑脸上,人们似乎能感觉出泛着蒜苗和豆瓣香气的回锅肉味。胡神仙认为,他之所以没有当成运动员,多少也与此有关系。因为没有人会觉得,这张可爱的脸,除了用来做菜,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肖猪就顶着这张可爱的脸在城市里跌来撞去,今天被人骗去捅下水道;明天被人叫去偷窨井盖。他打工的地方,十有七八是领不到工资的,偶尔运气好的话,碰上另外的二三,人家也会嫌他站着像根桩,坐着像个墩,什么也不会,而把他解雇了。
其实,肖猪并不是什么都不会,肖猪有一门绝技,很多人并不知道——他骑车速度之快,骑行的耐力之好,抢红绿灯钻车流的灵性,很少有人可比。曾经有两后生不服,跟他赌过,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奔,那两小子一个抽了筋,另一个险些被汽车撞了。两人不服,换电动自行车再战,肖猪凭着两条肉腿,又把他俩蹬趴下了。
肖猪的这一特长,被收荒匠老陈看上了。老陈搞“再生资源”这么久,知道世界上没有废品,所有的垃圾,其实就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人其实也一样。
在老陈的再生资源理论指引下,肖猪开始了他的新生活——给老陈当搬运工。老陈每天走街穿巷四处去张罗来的旧冰箱彩电洗衣机沙发桌椅和床,总能在第一时间,被肖猪飞一般运回“春天花园”,经过简单的清洗,整理和维修,又送到旧货市场去。整个过程,以往要用两倍的时间和人力,现在只需肖猪一人用一半的时间就搞定了,当然工资也只需以往的一半。而肖猪,则因为老陈不赖他的工钱也不骗他去偷窨井盖,偶尔还会请他喝酒吃猪头肉,也觉得很满意。这也就是人们时常说的“双赢”局面吧。
但有人却不这么看,一些是肖猪的同乡,另一些则是老陈的同行,他们虽然心思各异,但把他俩拆散的愿望却是一样的。他们说:肖猪,你真是猪啊!老陈明明在骗你,你还甘愿受到剥削。
肖猪说:啥剥削不剥削的,我不懂,我就喜欢这样子,啥都不用想,就埋头蹬车。
那,你也该冲他多要几个钱啊!
啥钱不钱的,老陈也不富裕。
人们于是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摇头走了,大家纷纷叹:见过被人卖还帮人数钱的,但没见过帮人数钱数得这么死心塌地的。真是个猪啊!
人们其实只用了自己算账的方式,看到的都是硬梆梆的钱。而肖猪自有一套他的算账法,他觉得和老陈在一起,老陈几乎每天都会夸他车骑得好,像飞一样,让他的老胳膊老腿跟不上。
肖猪喜欢老陈说这话的眼神和表情,更喜欢老陈说的:“像飞一样”的感觉。
那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感觉,整个世界,已简化成了风声和飘然而退的人影和车影。平常令他不可捉摸的脸,都变成一张张模糊的白板飘然远去。
他不用琢磨,也不用防范,更不用担心。只是凭着一种习惯一种本能,像鱼在杂乱的水草中,鸟在纷乱的树丛中,快疾而灵巧地与迎面而来又飞驰而去的各种障碍捉着迷藏。
他喜欢被追逐。
他喜欢灵巧地躲闪。
他喜欢风如同故乡山涧中的溪水那样,清凉地从他的发间濯过。
他喜欢老陈像夸一匹好马一样,拍着他的肩说:你小子真能飞!
虽然,纷乱嘈杂的城市里,比他跑得快的车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他躲无可躲的障碍也不少。那些举黄旗戴红箍穿黄马褂或顶着大盖帽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比一辆大卡车更难以逾越。而马路上的空气,除了能让他感觉清凉之外,也能让他的鼻孔变黑脸变厚脖子上增加一圈圈黑色的项链。老陈的夸奖固然也令他快乐,但除了老陈之外,这世界上便再无第二个人,能像投篮球那样,准确地把他想要的夸奖和安慰,装进他的心中。
有很多次,他梦见自己钻进二当家那台散着绿毛的电视机里,冲进自行车比赛的队伍,他的双脚拼命地蹲着,车轮发着嗷嗷地怪叫,逐渐离开地面,在空气中飘移着,越过那些戴着红黄绿头盔,骑着五颜六色自行车的人,越过屋顶、越过树梢、越过鸟群、越过白云……
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变成了老陈,齐刷刷地冲他喊:肖猪,飞啊!肖猪,飞!
有很多次,他甚至还梦见自己站在冠军领奖台上,高举着一瓶硕大的二锅头,往所有人的嘴里喷。大家欢快地尖叫,那些穿得很少的妞儿们,更是叫得让人惊心。
很多次,他就是在这样的惊叫声中满嘴酒味地起床的,留下裤裆里一团冰凉的湿气,和比那湿气更冰凉的一声叹息:
什么时候,这一切才不是梦啊?
每当这个时候,老陈就会安慰他说:会有机会的,你每天多拉几车货练着,保持最好的状态。迟早会有机会的!等今后你当了冠军,我一定要请你签个名。
在老陈谀媚的微笑中,肖猪喝下二两白酒,啃下四个馒头,又开始奔忙起来。他觉得老陈说得对;练着,机会迟早会来的。
知道内情的人,都说老陈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把肖猪当成真猪。
连老陈的女人,也有些看不过意了,说:你这样诓他,心里受活吗?
老陈一脸不屑地说:你这娘们懂啥?这叫梦想,难道你觉得肖猪现在过得不快活吗?你看看,这春天花园里,有谁脸上的笑容比他多?
陈嫂觉得男人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如果天天给他说:“你没机会你完了”,也许本来是真事,但肖猪也许就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做事了。像现在这样,吃得这么差住得这么糟而还能笑得出来的,的确不多。好好撑着活下去,机会么,说不定兴许真会有呢。
陈嫂的话不久得到了应验,肖猪的机会终于来了:电视广播报纸报道,本市将举办一次全民迎新春环市自行车大赛。陈嫂忙不迭地要给肖猪说,却被老陈挡住了。
不看报不听广播也很少看电视的肖猪,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事。
但俗话说: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注定是肖猪的机会,怎么拦也拦不住——在开赛的当天,肖猪被老陈叫去拉冰箱,驮着旧冰箱往回走的时候,迎面与梦中的景象狭路相逢。
那些穿着各色比赛服的选手们,像兴奋剂一般使肖猪的血脉贲张。就像公牛不能看红布酒鬼不能看酒猫不能见老鼠,肖猪最不能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听见脑袋里“当”的响了一声,像枪打开了保险猎犬解开了绳扣。以下的行为,便不再在他的意识控制范围之内了。
啪!
发令枪火上浇油一般地响了。
所有人箭一般冲了出去。
肖猪挤在最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但他的速度奇快,三脚两脚,追上一个;四脚五脚,又甩一个。
车上的冰箱和他的对手一样,根本就不存在。
他风一样飞着,将他前面的对手一个一个地甩在身后,像甩路边的树和电线桩。
被甩下的选手们,看清甩下自己的,居然是一个车上驮着庞然大物的楞小子,一个个怒从胆边生,纷纷铆足了劲,奋起直追。
肖猪喜欢被追的感觉,两脚像风扇一样,拼命地飞转着。
大街上,顿时出现一个滑稽的场景:一群蹬赛车的人,紧追着一辆挂着旧冰箱的破自行车,像城管追小贩一样热火朝天。
绝大部分人都不是肖猪的对手。但也有几个人越过肖猪,冲到前面去了。
肖猪很郁闷,他想:要是老子车上没有这破冰箱,你几个小子也能冲过去?
这念头一生,他就有甩掉冰箱的冲动。
但冰箱是老陈花100元买的,洗干净刷上漆,至少可以卖三百元。如果给他扔掉,他少说也会让自己赔二百五十元。而且,更可怕的是,老陈可能再也不要自己拉货了,那今后的日子就不晓得该咋对付了。
即使在最激烈的比赛中,肖猪也保留着最后的一丝理性底限。仅此一项,都足以证明,叫他猪的人是错的。
肖猪看着前面那几块扭动的大屁股,咬咬牙说:甭说冰箱,老子就是再让你们一个大衣柜,也得把你们干趴下。
就像高手下棋敢让人车马炮一样,肖猪脑中顿时也有了几分蔑视对手的豪气。这豪气直接变成脚下的动力,敦促着他,一步步蹭蹭蹭蹭地往前冲去。
五个、四个、三个……
两个……
最后一个的背影也以飞快的速度向他扑过来,他心里明白,那家伙快扛不住了,他完了!
这时,他有一种即将离地起飞的感觉,梦中的所有场景,泛着金色的光涌现在眼前。
他飞了!
就在他像以往无数次设想过的那样,展开双臂以飞的姿势冲过前面最后一个对手的时候,两辆摩托车横空出现在他面前。
车上人将他拦下,说:收破烂的,你搅和什么?
我……我比赛啊!
你报名了吗?有手续吗?哪有你这样来参赛的。出去出去,别捣乱了!
肖猪看对方面相有点凶,也不敢还嘴,只好悻悻然退到路旁,任那些被他甩在后面的车手们怪笑着从他身边冲过……
在不远处,插满彩旗的领奖台上,选手们开始领奖了。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崭新的赛车,肖猪牙痒痒地说:那是我的!
这天的颁奖没有喷二锅头,这让肖猪的心情稍稍好受些。他口中略有些酒味地往地上唾了一口说:他不配?
全世界只有老陈同意他的看法,他说:好好干,赶明儿我收到旧赛车,送给你,让你真刀真枪地把那些家伙杀下去!
这个愿望像老陈对肖猪所许过的所有美好愿望一样,最终没有实现。几个月后,在一次送货路上,肖猪与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相撞,左脚被撞断一截。
老陈把原本想送他的赛车,换成了一副八成新的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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