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搞笑的故事,更不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荤段子,而是一段悲伤的往事。母亲每次说起这事时,都会事先做如上声明。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各种供应都要凭票进行,粮有粮票,煤有煤票,油有油票,酒有酒票,布有布票,还有许多不常用商品,都以临时确定的号数票来对应。总之,没有票,即使有钱,也什么都买不了。我的一位长辈当年从安县经绵竹回什邡,就是因为没有粮票,三天两夜没在食堂吃到东西,险些成为道旁一具冻尸,而他身上,就揣着六十多元钱,那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
列位一定要说,食堂没有,不可以到饭馆或路过的人家搭一口饭?真是死心眼。但事实是,那是所有的饭馆和人家都关闭了灶,只有食堂在开火。
母亲讲的这个故事,就与布票有关。故事主人公,是邻居陈婆婆的儿子陈光华,那时候,陈还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毛头小伙,喜欢打篮球,帅气英俊,是街坊女孩子和她们的妈妈关注和议论的对象,他每次从街上过,都会引来姑娘们莫名的脸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和她们中的一个恋爱、结婚、生子,过上一段所有上辈人都经历过的五味杂陈的正常人生。虽然不一定富贵平安,但至少不会受那么多的苦难。
所有悲剧,皆因他在单位发布票时,说了一句自以为幽默的玩笑话。那一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布票发放量比往年更少,人均一尺五寸,所有的人听到消息后,都惊诧了,但他们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惊诧,因为他们知道,空发对结果毫无改变能力的议论,无异于朝天吐口水,除了自找不痛快之外,便再无别的价值。而就在这个时候,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毛头陈光华嘟囔起来了:“发这么点布票,岂不是要两个人合穿一条内裤?”
这句话很快被人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举报了。在那个人人饿成瓦灰色还不忘记斗来斗去,将斗作为摆脱贫困和饥饿武器的时代,人们发现和挖掘敌意的能力无限强大,没有敌人,分都要分析出敌人,何况这句不满意味十分明显的牢骚。至少有5个人向领导举报了这件事情。
批斗会立马召开,在一阵秋风扫落叶般的触及肉体和灵魂的肢体和语言风暴之后,陈光华落下以下罪名。一、反革命造谣罪,因为陈所说的两个人才能穿一条内裤的情况与事实严重不符,按一人一尺五计算,两个人三尺布,至少可以做一条长裤或两条半内裤。有当过裁缝的职工现场作了证明。
其二,以不实的谣言恶毒攻击革命政权和领袖,抹黑新社会。
其三,不感恩。你陈光华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工,没车出一颗螺钉没种出过一颗粮食没织出过一寸布,可谓是一文不值,给你一尺五已经远远多了,你不仅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出恶语冷嘲热讽,煽动不满情绪,是可忍,孰不可忍!
通常,在这一段话之后,便是五花大绑扭送司法机关。当时司法机关还没被砸,大致还是要讲个法律程序,虽也觉事情严重但于法确实找不出理由,于是狠狠教育了他一通,然后送回原单位管制。
从那以后,陈光华就成为管制分子,手上戴着白袖套,平时在单位干些脏活累活,挨些想成为积极分子的人们的羞辱和打骂。每有运动,就被拉出去主斗和陪斗。有人还勒令他不许与家人联络,否则连家人一锅烩。这条命令,使他此后几十年,没再与同在一座小城的家人联络,直至如今。从最初的不敢,到成为一种病态的习惯,直至不能。即使当初整他的人已不在了,但他仍陷于那人为设置的桎梏中。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至今身心还留着这样的病根。我高中时代的语文老师,平时儒雅正常,一沾酒就对天请罪;我的一位姨父,每晚在噩梦中尖叫,为了不让他吼破嗓子或窒息,不得不在他的床头按一个电铃,而开关就在隔壁姨妈的床头。这些,都是当年被“整”的人。在他们这里,苦难远没结束。
陈婆婆我是熟悉的,从小在她家窜进窜出,她家有多少板凳多少筷子我都是知道的,惟独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因一句根本就没说错什么的话,而被苦难煎熬一生的儿子。我脑海中,甚至还闪过童年时常在院子附近碰到过的面色阴郁的破衣男子,他每次都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陈婆婆家。我一直觉得他是个饿急了想偷东西的人。
但现在,我心中似乎有了更为清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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