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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50年的人生,宛如风中的野草,卑微而不执著,总觉得老天爷让我遇到的人和东西,都有他的道理,故而,总是以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态,听之任之。无论好的坏的,总相信它到来的合理性,并终究会过去。故而,对任何东西,我都没有特别的不接受感。好的如此,坏的亦如此。
但惟有一样,我是坚决拒斥的,那就是抽烟。
我对烟的不接受,并非来自健康原因,更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一种本能的拒绝,就仿佛血液中天然具有某种抗拒因子,像有的人抗拒葱有些人讨厌蒜,有人天然不喜欢鸡蛋或羊肉甚至鸡鸭或鱼。
我的这份抗拒因子,来自于母亲的一段人生经历。
我的老家四川什邡,是著名的晒菸产地。自清初移民将菸种带来,发现此地水土和气候适合种植,并逐渐摸索出用糊米加工菸叶的技术,什邡的菸叶及用其加工的雪茄,便已销行天下,名声在外。特别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伟大领袖对其赞扬有加,爱不释手,当地烟厂还专门设了特供班子特制,则更是名动一时,至今还在被作为品牌故事,四处流传。
作为一项重要产业,许多什邡人的生计,便围绕它展开。种菸、运菸、浇糊米、理皮、切皮、卷菸、打包等。鼎盛时期几乎每一个家庭,都会有一个人大致与此行业有关。整个小城,都充盈着一股淡淡的菸气,就像隔壁的绵竹县,四时都有一股幽幽的酒香。本地人习以为常,而初来的外地人,必为之一振,将其作为地方的一大特色而惊讶牢记。
我的外婆妈妈和姨妈们,都陆续参加过这个产业,有人理过皮子,有人卷过菸,有的炒过糊米。那时,各个居委会似乎都有一个规模不算大的“裹烟组”,弄一两间空房,搭几块门板,就能解决几十个家庭妇女的生计问题。
妈妈是家族中与菸打交道最久的人。从我记事开始,她把一皮菸叶挽在手上,麻利地撕去筋杆,用手抚平,然后用两个油光铮亮的石头压住,垒成一个高高的月牙形,然后捆扎起来的场景,就是我生活的主画面。我最喜欢看她捆菸的动作——并不是这个动作有多美,而是这个动作之后,她就下班了。虽然这时天已经黑了,但我们可以手拉手,穿过长长的没有灯的老街回家,如果那天她心情好,而口袋中恰好又有一毛二分钱,我们就会在小城唯一一家开夜堂的国营小吃店要上一碗鸡汤面,我吃面,她喝汤。那所谓的鸡汤面,不过就是鸡洗过澡的味精水加了几粒盐和葱花。而对于饿了八九个小时的我们,已经是天堂中的美味了。
但这样的场景并不多,所以才是弥足珍贵的记忆。更多的时候,我们母子从黑暗的街道上穿过时,妈妈像所有年轻母亲一样,努力搜肠刮肚地把自以为有用的话向我念叨;而我则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只关注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这东西如果得不到,内心就会有崩溃和绝望感。
所谓境由心生,当我想念面条而不得的时候,就顾不得母亲为转移自己的愧疚和我对面的注意力而刻意讲起的故事。黑暗中,我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难闻的气味裹胁着的无助羔羊,被妖怪带去一个没有鸡汤面的绝望地方。
那地方就是还要等妈妈做一个小时饭的家。
那气味就是妈妈身上的菸味。
妈妈身上的菸味,是四时不散的。只是季节不同,浓淡有所差异。夏天洗澡方便,味道会稍淡一些;冬天洗澡不便,则味道更浓。那种浓烈的透人骨髓的味道,于我而言,总与各种不爽连接在一起,除前文所说的想吃面而不得之外,还有夏天闷热的工作间里如轰炸机般嚎叫的工业用电风扇以及它卷起的呛人烟尘末;冬天冰得刺入骨心的菸叶、石头和浆糊,以及妈妈们端着冰冷饭盅吃得清鼻涕长流的身影。而这之中,最让我难受的,是她与菸叶打交道的手。
像许多勤劳母亲的手一样,妈妈的手上布满各种伤痕,有幼时煮饭时柴刺扎到的,有少年时代修铁路砸路基被榔头敲的。还有不计其数的针扎刀切油烫,直观地体会了生活的艰难与辛辣。
而所有伤之中,尤以菸毒的杀伤最狠最恶。
在接触了菸不久,母亲的手指上,就长出各种细细的水泡,如针尖般大小,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奇痒难忍。这种痒是抓心挠肺令人恨不得用酒浇用火烫用刀把皮削掉的那种痒。母亲最难受的时候,曾经咬牙用盐摩挲过它,足见其难受程度,宛如僵尸病毒一般,一旦沾染,自己的躯体,瞬间变成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水泡破皮之后,就变成冒着黄水的坑,宛如恐怖小说中把长满青春痘的脸皮翻过来一般,重重叠叠的坑里,无限量地往外浸着清汪汪的黄水,让你盼望它流完的愿望一次次放空。这些黄水,恐怕应该是妈妈的肉变来的吧?无止息地浸出的同时,她的手指变得一天比一天细,一天比一天烂,最严重时,深可见骨。
为了治伤,母亲用过蓝药水、浇过曲酒、擦过碘酒,甚至抹过盐。这些措施,除了让她更难受之外,便再没有别的用处。惟一有用的措施,便是不碰菸叶,但在那个不允许私人做生意,每个人都必须呆在一个组织里的时代,似乎也不现实。一个月二三十元的收入,于我们那个小家也并不是可有可无。她如果不干,至少有十个以上的人,会呼天抢地欢天喜地来抢着干呢。那时,妈妈和她的同伴们,最担心的不是手烂,而是没机会烂。为此,她们对小组长甚至拉菸的车夫,都谦恭而隐忍,极尽讨好之能事。
没法隔绝,就采取半隔绝的方式。妈妈的同伴们,有人用胶带,有人用橡皮手套,有人甚至用避孕套将手指包裹起来。那样似乎有些小效果,但架不住橡皮套的闷热与不透气,会让痒在湿热的环境里变本加厉,让她们的手指肿胀变形,会在取的时候撕脱肉皮,让她们在痒之中,再多一份痛。许多时候,我在睡梦中被一声轻微的吸气声惊醒,即使背对着,我都知道,那是妈妈在取手上的橡皮……
我不知道那些带给妈妈的脓血和皮脂的雪茄,会包上怎样的花哨外衣装进精美的套子和盒子,在哪一间高档的房舍里变成一缕异香。但我知道,我不喜欢烟味的根源泉,来自哪里,这几乎已成为一种病,一种在某种氛围下被视为异类的不可理喻的矫情。因为这个原因,我对雪茄充满了拒斥和反感,并恨屋及乌地连香烟也一并拒绝了。
2017年5月20日,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邀我参加一个以雪茄的名义举办的乡村诗会,这一次,一向好说话且热心于各种文学活动的老曾,出乎预料地拒绝了,这让她们很意外。事后,我一直反思着,现在的雪茄生产及工艺,早已不是妈妈那个时代了,即使手工做,也是一个个穿着唐装或旗袍的俊男美女,在点着檀香的红木案几上,用银剪金箔做修饰,是好高大上的时尚商品了,完全没必要用过去的眼光为看它。
但我最终无法说服自己,无法将那东西,与妈妈的苦难剥离开来,我无法将记忆中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都反转过去。我无法止住那些画面,在我心中荡起的悲伤,更无法阻止雪茄在我眼中,变成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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