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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三那年冒过一句“名言”,这句话在我妈回忆往事排行榜上,至少排在前三位,仅次于我出生三天就能抓住洗澡盆不松手,拎我时连盆拎起;六岁时刚上一年级两星期就能在墙壁上给她留言,用拼音加大头火柴人画,写下一句:“妈妈,我把水煮好了”之类趣事,每遇有我熟人的场合就说,每说一次,都会笑翻天。
 
那句“名言”就是:“我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是一次考试回家向妈妈汇报成绩时说的,其实她并不知道,那背后其实还有一段悲伤的故事。
 
我初中的三年时间,宛如一场恶梦,我像走进了一片看不到边也望不见底的沼泽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去,发现这里与小学完全不一样,原本叫“啊哦鹅”的拼音,怎么就变成了“唉欧伊”的英语?算术怎么就变成了代数居然还丧尽天良的有了几何?自然常识发胀成了生物地理;物理和化学则更如天外飞仙,把我这个对学习原本就没有什么敏感度的脑壳,暴击得跟木头一样,发出空洞而无力的响声。所有成绩中,只有语文和历史,勉强能及格,其余的,则低开低走,宛如永远探不到底的熊市股票,就一路熊熊往下瘫软崩溃。
 
虽然表面上一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死皮相,但骨子里,却还是焦虑的,毕竟我是十几岁的人了,这个年纪最在乎的,就是脸面了。作为一个学生,最重要的脸面,莫过于学习,而这恰是我最拿不出台面的东西。
 
架不住亲友们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关怀,以及邻家孩子们或真或假的争气表现,母亲对我的成绩,也渐失了耐性,对我除了严加逼问,就是追加一个“考不上高中就去卖油糕”之类的恐怖规划,之外便再无别的办法。只读了半年书的她,对我的课本,比我还恐惧。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巨大的转机——一个女生从外地转学过来。
 
等等,您先别急着往女神从天而降激发小宇宙学渣逆袭成学霸成就初恋那件小事之类的童话情节里想。那些都是骗小孩子的,真实的情况,是一出现实主义悲剧:
 
女生不是女神,更没成为我的同桌。我们俩在五米之内是没有交集的。但悲催的是,这女孩可能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天然地忽视了自己后来者的身份,反客为主,几天之内就成为班上著名的评论员,她看人和事,既准又稳还有点毒,配以那双可以用来做表情包的大眼睛,简直是一绝。不知道她是否看过古人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眼神和表情的书,但她却把这招用得滚瓜烂熟,遇到喜悦并佩服的人和事,青眼相加,宛如和风细雨中轻轻摇曳的豆荚;遇上讨厌的人和事,则白眼和鄙视,眼珠与眼眶不同步地各朝一方,嘴角下撇如踩到狗屎一般。多年后,在甄嬛传里看到华妃时,吓得我倒抽一口凉气——她们的招牌表情,居然一模一样。
 
不用说,我被鄙视的次数和时间是最多的。我甚至一度怀疑前世的好一定是只蚊子,而我是只青蛙,我吃了她,她是来报仇的,报仇方式,就是用眼神让你觉得自己是坨屎。
 
与明火执仗真刀真枪的明攻不一样,这种暗攻,是一种软杀伤,它让你感到不爽甚至痛苦,但又无法反击,反击,显得小题大作;不反击,你又会觉得如吞了只苍蝇,说不出的难受。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极其不好,原本不太喜欢的学校,更加雪上加霜。我开始恐惧上学,总觉得学校那扇大门,就是女同学那双鄙视的大眼睛。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对我莫来由的厌恨来自何处——作文。在来我校之前,她的作文,也是时常被拿来当范文的,但现在,可能是新来乍到,或文风与语文老师不太熟悉,老师用她的作文做范文的几率下降,而中奖率最高的我,天然就成为她的敌人。而让敌人知道被重视、肯定是不好的。于是,重视就转化成鄙视,其好处是不必承认自己莫来由的恨与嫉妒有关,而是对方原本就Low。
 
我们有过几次正面交锋,她有拳脚,我也没缺胳膊少腿,也算是互有攻守,基本打平。这当然是自我安慰的说法,事实上,就如同两个互相泼粪吐口水,即使是胜者,哪有不溅几滴在脸上的,那会有什么好感觉。即便赢,也是输,何况平手?
 
很快,我就迎来了一次我自己承认并一生都感觉到羞辱和委曲的惨败,那个场面,至今令我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星期六,班会结束后做清洁,清洁完了就是一个不用做作业的周末,还可以看盼了一周的《加里森赶死队》,想想都觉得美。
 
作为一个学渣,我劳动还是很积极的,这样好让班主任在期末写鉴定时能在我的身上找出一星半点可写之处。
 
就在我挥汗如雨认真扫着地的时候,突然,有一只苍蝇嘤嘤嗡嗡地从教室外飞来,非常该死地围着我,盘旋打转。这可能与我满头的汗水或中午吃的带鱼有关。
 
这时,我的天敌发现了这个异常情况,对另几个正在做清洁的同学说:“来,我们打赌,猜那只苍蝇是公还是母?”
 
几个同学很无聊地回了“公”或“母”,其中有一个,就是我视为女神,经常在人家家门口转悠,碰到就说“这么巧”的那位马尾巴妹妹。她们的这个话题,让我很尴尬。
 
天敌发言了,说:“那只苍蝇百分百如假包换是一只公的!”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只雌性动物,愿意靠近他身边三米之内!”
 
无敌偏着头,半是得意半是挑衅地冲我挑眉笑了一笑。除我之外,大家都笑了,刚刚教室外面斜射进来的阳光,瞬间变得漆黑。
 
这世上有一种最恶劣的伤害,就是以玩笑的形式,将恶意如死老鼠一般包进饺子里,你若吞下,便是受伤害;你若不吃,显得没雅量;你若发怒,便是小气,开不起玩笑。
 
如果评选一生中最感黑暗的场面,那场景算一个。至少在少年时代,我的那张脸还没被生活碰出一层老茧之前。
 
他们笑得很欢,包括我的女神。
 
我本能地想扔下扫帚摔门而去。或捡起地上的板凳,给天敌迎面一击。
 
但那样的后果,让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时,我妈从小对我进行的厚脸皮教育开始起作用:“他们又不是神仙,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她想让你生气,你最好的反击,就是让她心想的事不成真!”
 
她们希望我爆炸,我偏不!
 
我努力忍着不让自己爆炸,不觉间竟将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
 
那天晚上,我蒙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被人鄙视和欺侮,皆因自己成绩太差。我不知道当时的脑回路是什么结构,会推论出这样一个结论,现在回想,其实是一种认知局限,就像井底的青蛙,将自己看不到天的原因归结为肚子太大。
 
我当时的认知,也是如此。可能是周围人们对我,都有或明或暗的表示,让我自己觉得,被人瞧不起,是因为自己没洗脸。
 
我决定要干点什么,用行动去报复我的天敌。而所有动作中,最解恨也最不违法乱纪的,就是在考试成绩上踩扁她,然后用拇指扫一下鼻子,冲她大吼一声:“你也配?”像李小龙打胜拳赛那样。
 
虽然这很难,而且有点蠢,但我决定这么干。我记得老师曾经说过,我如果拿十分之一的劲头来学习,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决定试试。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仇恨的力量。我是怀着深深的恨意,开始发奋学习的。天敌那双眼眶与眼仁总是不在同一方向的眼睛,是一盏明灯,让我在疲惫松懈和想放弃的时候,重抖精神。就激励作用而言,一个仇人的力量,绝对大过一百个妈妈。妈妈拼了命想我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仇人一秒钟就让我做到了,我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勇士,以往不愿做的预复习,开始做了;以往不肯向老师提问,开始提了;以往走路爱看的小人书,换成了地理生物;以往不会解就扔掉不做的题,开始想办法去向邻家读高中的姐姐求救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开始变得像个勤奋的学生。这一切,皆因心中有一个必须打败的敌人。为了她,我咬牙坚持着,在一段时间的学习过程中,我开始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懂得一点新知识,解开一道难题的快乐感觉。我甚至从没有过地对考试,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期待。
 
读书八九年来,我第一次举全身之力,去迎接一场考试,虽然那只是一次中期考试,但我调动全身细胞,像是要去迎接一次同归于尽的撞击试验。
 
不知是准备得充足,还是那次考试的题确实太简单,我居然毫无痛苦感地度过了考试,这在以往是难以想象的。
 
公布成绩的时候,班主任的表情,像突然看到天上掉下一坨房子那么大的屎一般地充满了困惑和惊奇,连惊吓的成分都有,惟独没有惊喜。他用一副不知是灾还是福的表情,反复问过我前后左右的同学许多关于考场纪律的问题,才半信半疑地公布了名次——我居然上涨了36名,历史性破天荒地冲班了班上第17名,这相当于一只小青蛙凳地一下跳到天花板那么高,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是,悲催的是,我的目标,我恨之入骨的天敌,却以总分比我高5分的微弱优势,排在我前面三位。但这对于已经创造自己历史性纪录的我来说,已不重要了。就像许多奔跑着赶路而忘记为什么出发的人一样,我因为破天荒地得到老师半真半假的表扬,而变得心胸宽大起来。
 
世界对恶人和学渣,总是宽容的,只需要它“放下屠刀”或“上升36名”,便会对他抱以宽厚的掌声。但我妈显然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在她心目中,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加之我们后院有一个永远考年级第一名的小勇在那里作为标杆,于是,这上升36名之后的17名,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了,这个分数,上重点高中是不大可能的。
 
她像所有家长一样,对我高标准严要求地说出一句客套话:“才17名,还需要努力啊!”
 
就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历尽了艰难险阻,打妖除怪遍体鳞伤采来灵芝,交到主人面前,主人嫌它太小了一般。我当时的心,是瓦凉瓦凉的。当然,这不能让老妈看出来,于是咬紧牙关,挤出招牌的嬉皮笑脸,说出了那句“名言”:“17名,我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其实,我想说的是:“妈妈,你知道我已尽了什么样的努力了吗?”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故意做了个鬼脸,趁着她没注意,飞速地逃了出去。
 
转身时,一颗泪,从眼眶里冲出,飞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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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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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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