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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敏儿是我童年时代的小伙伴,比我小两岁。她的学名叫什么以及怎么样来到外西街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和妈妈住在对门建筑公司三楼的单身宿舍里,那里十之八九是男性光棍,有一辈子没找对象的老光棍;有一直在找却总是找不到对象的年轻光棍;还有几个则是成了家但妻子在乡下不是光棍但享受光棍待遇的中年男人。筒子楼昏暗悠长的巷道里,永远弥漫着男性荷尔蒙气息过剩的汗与尿的气息。
敏儿和她妈妈的房间,是惟一不散发臭味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终年不洗的衣物和脏绉的床铺,而且,仅有的一张写字台,除了放着饭碗梳子和镜子之外,永远有一个别致的小酒瓶,上面插着当季的花,即使无花的冬季,也会有一枝绿意残存的树枝。
敏儿的妈妈也姓詹。老辈人讲,凡孩子随母姓,背后必有些不得已,总有一些不愿提及的故事,令一个女人不肯让自己的孩子随那个男人姓。
敏儿的妈妈,并不漂亮,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单身宿舍里最受关注和关照的对象,在这个只剩下惟一一个异性的小小世界里,稀缺使她的相貌与诱惑力,暴涨了千百倍。各种无来由的殷勤,让她的小屋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旅游景点,借酱油送醋问天气的,层出不穷。而敏儿作为这间屋子的小主人,也时常享受着一把花生两个水果或半个馒头的礼遇,如果恰是领工资的月初,兴许还有人送她棒棒糖或云片糕呢。
作为敏儿的小伙伴,我在羡慕她的同时,也常能分享到一些好东西。
我童年记忆里的敏儿,总是从悠长的巷子里远无地跑来,胖胖的小身影蹦跳着,头上的辫子宛如两只想逃走的小鸟,扑扑地乱窜着,而又总是被拉回来。远远地看到我,就紧急地停下,大而亮的眼睛黑白分明地反射着前方的阳光,以及阳光中的我。背在身后的小胖手上,总是缓慢而得意地伸出来,上面必有花生胡豆或馒头……
在敏儿带来的所有食物中,我最喜欢的,是她称之为月饼的一种奇怪东西。
月饼本不是奇怪的东西,敏儿带来的食物也不是。但她硬要将它叫做月饼,就奇怪了。
这是一种油炸过的面食,如果依我,更愿意把它叫成夹心油炸馒头。做法应该是把馒头切成片,用油炸得两面脆,再抹上自制的馅料,那馅里应该有土豆泥,还有糖和别的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比如花瓣、芝麻或水果,根据詹妈妈当时的心境和手边恰好有的东西而定。而通常,她能做这种既麻烦又费油的东西,就证明她的心情不坏。当然,有时受了委曲或觉得亏欠了孩子,也会流着泪做一些。但通常,这个时候做出的东西,吃起来是苦的。
为了给这个食物命名,我和敏儿争执过不只一次。敏儿认为妈妈说是月饼,就是月饼!而我觉得,这与我对食物不多的见识有些抵触,它与我曾经吃到过的外皮上裹着芝麻,内里包着红糖冰糖桔皮蛋黄或虾仁和火腿的月饼,完全不是一个物种。这样混淆,月饼会生气的!
为了这个名字,我们鸡生蛋蛋生鸡,不知道争吵了多少次,甚至还赌气互相不理,时间长达五六个小时。这对于常人来说很正常,对我们却不是。在大伙甚至我们自己心中,我们本是物体与影子的关系,分开一分钟,都是件奇怪的事情。
为了此事,我们去找詹妈妈评过理。詹妈妈当然不能完全否定月饼的特征,但又不愿意让女儿失望,就说:“这个也是月饼,这是我老家的做法,我们山上离城远,中秋买不到月饼,就自家做,虽然样式……但味道还是蛮好吃的吧?”
这一点我承认。
詹妈妈又说:“这世上的东西,并不都一样,有很多,叫同一个名字,但并不是一回事,你比如说女人……”
她的面色突然阴郁了起来,猛然发现是跑了题,赶紧收回来,说:“别争了,这也叫月饼,为了和别的月饼区分开,就叫詹妈月饼吧!”
像许多争端一样,只是换了一种大家能够认同的说法,自然就迎刃而解。詹妈月饼使我和敏儿再次达成共识,又开始形影不离的愉快玩耍了。
那年秋天,詹妈做这种月饼的数量和时间都多了起来。单身宿舍的楼道里,常常弥散着油炸馒头的香气和滋滋声,还有詹妈兴之所至至哼的小曲。这些都是稀缺和珍奇的,引得光棍们明里暗里狂吞口水,恨不能有一支马良的神笔,在那该死的砖墙上,画一道门。
那些饼,并不完全是为敏儿做的。它们的原料,来路则更是可疑。那是,馒头虽已不算什么稀缺货了,但油和糖却是。把馒头用这样的方式吃,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
一个人如果做了与他财力不匹的事,引来的猜测肯定大于羡慕。有人开始计算詹妈和敏儿每月油和糖的配量;有人开始留意詹妈小屋里往来的人拎来或端去的东西;有人开始注意詹妈平时与人聊天的语气和眼神;有人则在以往的基础上,更加倍留意詹妈那间小屋半夜里门栓的拉动与门的开合声……
万事皆经不起端详。经过一段时间观察,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另一个和我们一样喜欢吃詹妈月饼的,是公司负责人严书记。有人看他拎着沉甸甸的包来,又空荡荡地去;有人撞见他难得的来关心单身宿舍的清洁卫生,频次越来越密;有人还见过他的身影迅捷地闪进詹妈那瞬间开启的小门;还有人撞见过一向爱睡懒觉的严书记凌晨五点从单身宿舍一闪而出的身影……
怪不得詹妈每次做饼,并不像往日那般,都有我们的份!
连我都有些愤怒了。
光棍们,街坊们,以及路过的听到几句议论的人,都愤怒了,虽然他们从来没吃过詹妈的饼,但他们觉得这事与他们有关。
最愤怒的,是严书记的老婆。这位家属区的慈禧太后在愤怒地坐地蹦跳三尺之后,决定捉奸。
那是一个中秋节的晚上,整个小街都有一股莫名的兴奋感。严书记的老婆带着她混社会的儿子,以及几个痛恨狐狸精的中年妇女,浩浩荡荡,将书记堵在詹妈的小房里。当时,敏儿正拿了一大块饼,听妈妈的话,出来找我玩。
堵在门口的男人们,像自己的老婆正在屋里偷人……
堵在门口的女人们,像里面那个背叛妻子的男人就是自己的老公……
那道小门,怎么经得起这般群情激愤,哎呀一声就被砸开了。
人们进小屋,由着兴致和兴趣,带着满腔的正义感,自由地打砸起来。
詹妈自然被打得最多,她的衣服被扯得稀烂,身子瑟瑟发抖地接受着众人洋溢着正义和满足感的眼光。
好多光棍多年没实现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之后,人们拖着头发,把接近赤裸的詹妈,拖到大街上。
我看到她的乳房上,是土豆泥的油光,色泽和亮度,和敏儿眼眶上的一样……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敏儿和詹妈。据说她被开除了,发回了老家。那个决定,是书记为表改正错误的决心而做的,他也受到了警告处分,在检讨书中,他深刻而诚挚地反思,自己不该在糖衣炮弹面前,迷失了立场……
但打那以后,无论他与我,都没再吃过那饼。
差不多四十年后,我听到敏儿的消息——她于多年前,找了个外国老公,如今已定居国外。她高中没毕业就出外打工,在酒吧遇到那个男人,然后去了美国还是奥地利,生了两个混血宝宝,一儿一女。詹妈也跟着去了国外。
不知道在遥远的异国,她还会不会做那一种奇怪的“月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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