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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用柴灶铁锅焖饭,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可以焖出厚厚的锅巴,其良莠,当然要看食者的喜好。当饭铲完之后,锅里残剩的米在残火的煨烤下变黄变硬,紧紧贴在锅底,手艺好的厨师,能将它完整地启下来,黄酥酥一大块,挂在灶前招引顾客。而寻常人家,做饭的人会将它铲下来,捏成一个香脆的锅巴团子,交给家里最小的孩子享用,在缺少糖和零食的时代,这无疑是哄孩子的佳品。在我弟弟会走路并消化掉硬食之前,我吃过不少锅巴,也听过不少关于锅巴的故事,而今天要讲的这一个,是最惊心动魄的。
故事是我妈妈讲的,发生在我老家什邡外西街外公外婆老屋的隔壁,那时候妈妈也还是个孩子。
外公家,是一处临街的老宅,一进五间,最外是门面,第二间是天井和厨房,往里是三间大小不等的卧室,糖葫芦一样,一门到底。隔壁邻居姓邝,房子的格局也差不多,只是最里间多了一间猪圈房。
邝家婆婆是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大儿子十八九岁,小儿子六七岁。那时婚育都早,所谓婆婆,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大儿子已参加工作,在供销社当会计,娶了一位小学老师,姑娘知书识礼文静漂亮,还勤快能干。一家人从外表看,和和美美,令人羡慕。
世间的事,都如表面的样子那样就好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邝婆婆作为旧社会过来的人,头脑中有许多看不惯年轻人的东西,加之又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寡妇,心里总有些与媳妇相抵触的东西,日积月累,就渐渐表现了出来,两人之间小冲突不断,各自积下不少的委曲和不满,像高温高压的可燃气,只等一粒火星,就会惹炸。
火星很快就来了——就是一团锅巴。
那天,媳妇做饭,清锅时,铲下一团锅巴,抟好之后,照例拿给年龄最小的弟弟。但弟弟当时并不饿且玩兴正浓,就说不吃,而嫂子当时肚里有娃娃正害着喜,特别想吃东西,于是就把锅巴给吃了。
过了阵子,弟弟玩饿了,又想起锅巴,要吃,嫂子拿不出来,于是撒起幺儿脾气,大哭大闹,坐地蹦三尺,怎么哄也没用。此时恰好邝婆婆从外面回来,只听幺儿哭诉嫂子抢锅巴吃,于是冲着媳妇大骂,其言词之激烈刁毒,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大抵是将媳妇好吃的嘴,与身体其他器官作了类比。
媳妇被婆婆臭骂,无限委曲,独自躲进自己的小屋,思前想后,颇觉伤心,哭了一下午,丈夫回家,问了半天,才问出事情的原委,为表自己所言不虚,媳妇发誓说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此语恰好被隔壁的邝婆听到,认为是媳妇在以死向儿子放刁。
像所有夹在老婆和妈妈之间的男人一样,邝大哥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抹稀泥,先安顿梨花带泪的妻子,再去和母亲协调,两头说好话,两头当出气筒,忍一时委曲,求个家庭的表面平静。
邝大哥也是这么干的,他先好好听妻子诉说,然后好言安慰。在妻子心情平静之后,拉妻子出门散心,还买了戏票,一起去看戏,总之,用尽所有办法,终于让妻子重新笑了起来。
两人看完戏回家,邝大哥准备找母亲聊聊,谁料此时的邝婆,被冷落了半日,早已咬牙积起一肚子的怒火,她已为儿子一直在哄媳妇的行动感到愤怒,认为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策略已奏效,于是没好气地冲儿子叫骂:“不是说要去死吗?怎么笑嘻嘻地回来了?”
这话被不远处的媳妇听了,刚刚平复下去的委曲,如岩浆一般喷了出来,她一声怪叫,冲入厨房,闩上门,将灶柜顶上那碗干碱,吞了下去。等门砸开时,已人事不省,不久便断了气,死相极为难看。四川有俗话说“气得人吞吐干碱”,足见此物的凶猛和霸道。
出了人命,媳妇的娘家人打上门来,要求婆婆端灵赔罪,让诬陷嫂子抢锅巴惹出大祸的小叔子垫棺材。几经协调争执,连县政府都惊动了,最后决定让邝婆婆端灵,小叔子年幼不懂事,就免了垫棺材的惊吓。
小叔子虽然没垫棺材,但仍没逃过厄运,十多年后,他刚二十出头,却以和嫂子一样的死法——吞吐干碱自尽了,临死前,我母亲隔着墙缝还看到过一个穿干部服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过他家。众人都说,那是他的嫂子和肚中未出生的女儿。而我觉得,这是当时母亲正在发高烧时的幻觉,这事复杂,另有专文细说。
我认识邝婆时,她已近八十岁,慈眉善目,不爱言语,终日都在干活,围裙里总能拿出舍不得吃的糖给孩子们,让人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将她与这个故事联系起来。
就如同那一个香喷喷的锅巴,谁想得出,它竟能惹出那样一个滔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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