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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辈子住的第一间房,在老家什邡最杂乱破旧的老街上,那条街名叫外西街,也叫过建设路,但大家更愿意叫它“稀街”,因为它是小城仅有的一条没有铺水泥或柏油的街,一下雨便稀泥满地,难以下脚。
那间14平方米的小房就在外西街172号,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孕育了我,这里容纳了我从婴儿到初中毕业的的所有童年和少年经历。
我对房子和家的记忆,最初始于两片巴掌那么大的亮光,那是老屋顶上玻璃明瓦透下的两小片天空。在它旁边,是挂着蛛网和灰尘的老瓦片,三者都有些年辰了,一例是古老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间只有14平方米的老房子被一道竹篾土墙隔成大小不均的两小格,外间小些,约占三分之一,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是厨房,这一格上面有木板搭成的小阁楼,堆些平常不太用的杂物,在家里住房最紧张的那些日子,我曾试图搭梯子溜上那里去住,在那里,我至少可以把四肢向不同方向同时伸开地睡一次觉,但这个计划后来因为父亲想养鸽子赚钱而最终没有得逞,我们也因此而多吃了无数的灰尘和鸽子身上的微生物。
这小小的房子便是我从出生到初中近10年居住的地方,狭小,拥挤,逼仄,杂乱,而且肮脏。
少年时代,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家里来客人和买蜂窝煤。这两件事都会让杂乱的家变得更加混乱不堪。原本就窄得勉强容得下三四口人的家,会因为客人的到来,而将其中一至两个挤到门外的街沿上去吃饭,有时客人也会有半个身子坐在门外,拈菜时不得不滑稽地把身子往前倾。而买蜂窝煤的情景更是不堪回忆,在堆满杂物的桌子下面,泛着臭水的泡菜坛之间有一块仅能容下一个小孩身子的入口,从那里钻进去,就进入到蜘蛛、蟑螂和地虱婆的世界,这里充满了浊恶的潮腥气,是阳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
那个仅容小孩进出的小口就是留给我的。每当家里买煤,我就会钻进去,由父亲把煤从屋外端进来递给我,由我将它们一个个从地面一直叠到顶拢桌面的位置。每次家里买一百多个煤,我就会重复一百次这样的动作,腰酸背痛并吸一肚子的浊气。我曾经很幼稚地想:幸好我家的房子只装得下一百个煤,要不可惨了!那样子很有点像一个穷叫花子在想象皇帝讨饭是否会用金碗之类的问题。那可怜的房子,把我的思维也局限得可笑了。
与外间相比,我更喜欢里屋一些。这间房子与其说是一间卧室,倒莫如说是一间杂物仓库。一张双人床占去房子的一半空间,另一半,则由一张摆满箱子、笼屉和各种瓶瓶罐罐的写字台占去。写字台和床之间只有很小一个缝隙,一个小孩子可以任意在两者之间跳跃穿行。这两个地方,是我人生最早的舞台,我在其间穿越和跳跃出最初的一些动作,而与此相关的记忆,保留至今。
值得庆幸的是,床上还有几平方尺的空间,这个空间,被蚊帐一包裹,便自成一个世界,一个全封闭的世界,一个看不见外面杂乱纷繁与不安环境的一个安详世界。虽然被子上终年有一股汗味,枕头上也有黑黄的油渍,但比之于外面的小房间,我已觉得像是天堂了。
从记事开始,这个世界就牢牢地包裹着我。我至今还能记起二至三岁或更大一点时我的妈妈每天出门时在我枕头边放上几个花生或糖果的情景,那是陪我打发无数个童年时代漫长白天的仅有一点点香甜回忆。除此之外,便是紧锁的房门里无边无际的黑,以及由这些黑反衬得刺眼的那些从木铺板门缝里射出的光线。我的许多童年记忆,便是从木板上那一个个小小木疙瘩洞中看到并保留下来的。
被母亲锁在家里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自说自话和胡思乱想。陪伴我半生的自己与自己聊天的习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养成的。支配我爱好写作的那些不多的想象力的源头,大致可以溯源到那张黑暗的床上。
在那里,蚊帐是苍穹,竹席是大地,叠成堆的被子和枕头是高低不平的山,枕巾或棉绳是湖泊与河流,火柴盒肥皂盒是汽车或城池,各种方形和圆形的儿童军棋象棋就是一个个的小兵。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我是上帝,是王。我指挥着士兵们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我掌握着山川河流的涨落与枯荣;我想象我的士兵们,像革命电影中那些无畏勇者一样赴汤蹈火;我被那些固定于意识中的好人最终战胜坏人的千篇一律的故事结局激动着,快乐着。
这个时候,世界上已经和正在发生着的天翻地覆并影响着我们命运的变化,我却浑然不知。
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严格地说,它只是一个不能洗澡不能运动甚至不能让全家人团圆地坐在一起吃顿饭的箱子,它甚至只能阻挡阳光直射于我们头上,而对风和雨基本无可奈何。对于它,除了地些自说自话的记忆之外,还有雨天此起彼伏的叮咚滴雨声,和爸爸妈妈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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