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0
听报道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所住的什邡外西街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新建设项目——这条几百米长且青一色是平房,地面一下雨就会变成“稀街”的贫民区,将修一幢二层楼的灰砖楼房,这对于长期渴望好消息而好消息又吝于光顾的外西街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施工队很快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式推平了一段老房子,然后挖地沟铸造基脚砌墙上预制板,在外西街人兴奋的围观中,小楼以飞快的速度拔节而生,仙鹤般傲然立于小鸡一样的平房群中,只需大梁一上,瓦顶一盖,便大功告成。
但就在这个时候,工程却戛然骤停,有人说是材料供应不上;有人说是施工队必须要赶另外的献礼工程;还有说是有更大的领导认为,在贫民区修楼房,是粉打在屁股上的费力不讨好行为——应该把有限的财力,用于样板新村建设……
什么说法正确,不是重点。重点是,施工队一夜间撤走了,只留下一个人守工地,这个人,就是我们的主人公苟娃。
苟娃时年三十岁左右,但他的样子严重的大过了这个数,因为没有结婚,故而守工地这种耗时长工分低的活,就落在他的肩上。他用先前拆下的旧房门板,搭了个三角形的窝棚,一张床放在正中央,床下放着几件值钱的工具,工棚外面,左边的沙,右边的是砖,门正中央是自来水管,水管旁放着一个捡来的炉灶,他用捡来的柴升火做饭,黑的炭烟和白的炉灰,把小窝棚和他,装扮得如同下雪天的炭场一般,黑白分明,偶尔一擦,则如画败了的山水画一般,斑驳杂乱,混淆一片。
苟娃的小小窝棚,就成了留守处。这里的自来水,沙石和砖头,以及老房上拆下的木屑和铁钉,就成为周围喜欢占点小便宜的人们的关注对象。苟娃对大家的光顾,也不刻意驱赶,只要不是用小车来推,大致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没看见。他的此举,赢来 大人们的夸赞,大家对他,都毕恭毕敬,偶尔会奉上一只烟,躬身叫一声:苟施工!
于是,大家都这么叫他。起初,他的神色有些惶恐,不敢应答。后来,叫者多了,在周围没有旁人时,他也答应,由腼腆到自然,由小声到大声。
大人们讨好“苟施工”,是想捞点砖头瓦块或水泥。而我们这些孩子们,也喜欢和他玩,则是因为另外的原因——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很好玩的人,用现在的说法讲,他是个逗比。
他的逗,不只是长相,还有语言。任何话,一旦到了他嘴里,就如同撒了笑和尚的尿一般,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笑。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他说话好笑的原因,一则是因为他的外地口音,二则是因为他的话里有许多生动的歇后语,再有,就是他读过许多旧小说,包括三侠五义、大红袍西游记之类。这些茶馆里的评书艺人们都能讲,但他讲得不同的,就是把旧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放到我们有不同人什邡大街小巷,对于一群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城孩子,听到大侠展昭在离我们不远的麻柳湾喝酒,或孙悟空光临县城新修的电影院,还在楼顶上拉了一泡屎,再或者我们当中的某个小兄弟,居然成为闹东京的五鼠之一,这是不是让人感到新鲜和神奇?
他的这种满嘴跑火车的技能,与我们渴望各种奇思怪想的愿望结合起来,他那小小的窝棚,也因此成为我们的天堂,一天到晚,只要一有空,我们就会跑去,在他的床边和炉边坐定,和他天一句地一句地聊天。那时没有电视也没什么书,苟娃这个外来的新鲜人,把完全陌生的一个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
很多时间里,我们就挤坐在炉火前,用铁铲烤着胡豆和花生,问苟娃各种我们关心的问题,天为什么是蓝色?下雨是不是神仙在撒尿?他们老家有什么好吃的?孙悟空和吕洞宾究竟谁更厉害?
所有问题,除了“你结婚没有”之外,苟娃都是知道就回答,不知道的,编个答案也能回答。回答的内容,大致能让我们满意,或至少能让我们哄笑一下。
那段时光,是我们开心的时光,也是苟娃最开心的时光。我们发现,他的头发和脸,变得干净起来,身上也经常穿着以往不常穿的一件新工作服,那是一种被人崇拜和喜爱激发出的自信和幸福的光彩。
当然,苟娃也有苦恼的时候。那就是这帮不请自来且不懂什么叫客气的小客人们的到来,给他在物质上造成的困扰。按人头算,一人如果吃他一粒胡豆,那就是十几二十粒,一两的份量,这得消耗他几分之一天的工钱。他每次做饭,小家伙这个来尝尝,那个来试一块,一盘菜也就留不下什么了。
就本心而言,他是巴不得把一切都拿来招待孩子们,以表示自己对孩子们的喜爱与拥戴的谢意,这就像多年后我用巧克力哄孩子们听我念诗一样。但现实的场景是,东西只有那么一点,招待了大家,自己就得挨饿,而这种窘境,又不能让孩子们看出来,因为在大家心目中,他的形象是那么光鲜完美,他喜欢那样的人设,不希望被打破。
他需要一种既保持体面,又不破坏他刻意营造的形象的菜,于是,青椒炒苦瓜,应运而生。
青椒,是二筋条的瘦辣椒,炒一个在锅中,十米之外的人都会有咳嗽打喷嚏的那种。
苦瓜,是青苦瓜,让人一眼看了,忍不住感觉牙龈像噙了黄连般直冒苦水的那种。
这两种极端的味道,倒入油少火大的铁锅中一通翻炒,炒出一碗夹杂着略有些铁腥和焦糊味的苦辣菜,莫说我们这帮嘴刁的小孩,就是苍蝇蟑螂,也被吓得逃之夭夭。
老辈人讲,苦瓜是命菜。三十岁之前的人,没有尝过真正的苦,所以吃不下去。而三十岁之后,那一个人已尝尽人间苦难,身子里的苦水与多过苦瓜时,苦瓜反而会变得好吃起来。
苟娃的身子,也许包藏了太多的苦和辣,因此,对那份令我们的恐惧的菜,甘之若饴,每天都吃。他捧着饭碗,把一大筷子青黑的苦瓜放在白米干饭上,一大口扒入口中的样子,让好几个小伙伴误以为他所吃的是别的什么好东西,伸手抓来一尝,宛如吞了烙铁一般地惨叫,那场景,在多年后我们已被生活锻炼得百毒不侵不再恐惧苦与辣时,回想起来,依然乐不可支。
一个多月之后,苟娃突然走了,换了一个更严厉的老头。他走那天,我们都在上学,放学的时候,到工棚里,看到人已不见了,于是问老头:“苟施工呢?”
老头一听,一脸严肃地问:“哪个苟施工?我不认识!”
“就是之前那个?”
“哦!苟娃呀!狗一样的人,也配叫施工?他是这样给你们说的呀?一个守工地的,也敢叫施工,真不要脸!”
至此,我们才知道,施工原是一个工地的负责人,不能乱叫,仿佛一个小兵不能叫司令。怪不得当初苟娃答应得那么腼腆羞怯。
我们因此,很讨厌后来的那个老头。大人们也因为他不许大家挖沙和石头,而暗暗叫他老狗。
那以后,苟娃再没来过外西街。
几年之后,就在我快忘记他的时候,在北门一处饭店的工地上,我又看到了苟娃,正一个人担着两篮土,踽踽地朝前挪动着,阳光把他的影子照得很重,很黑。
我想喊一声“苟施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不知是怕周围的人笑他,还是怕他看到我的那点自信和荣耀,会因为一眼对视而碎成渣的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那重重的身影,却深深地印进了此后多年我见到的每一份青椒炒苦瓜之中。
话题:
0
推荐
财新博客版权声明:财新博客所发布文章及图片之版权属博主本人及/或相关权利人所有,未经博主及/或相关权利人单独授权,任何网站、平面媒体不得予以转载。财新网对相关媒体的网站信息内容转载授权并不包括财新博客的文章及图片。博客文章均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财新网的立场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