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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今天是记者节,这个节日,无论从物质还是精神意义上,都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它却提醒着我,你曾是一名记者,一名曾经希望为社会正义和公平做出一丁点贡献的新闻工作者。反观这些年自己的作为,发现从出发开始,我已离自己当年的梦想与目标越来越远。翻出当年写下的一段记录自己为一条新闻而落下第一滴泪的文字,那是令自己羞愧难当的文字,权作一种鞭策,挂在自己面前,给自己在无物之阵中越来越虚无犬儒和麻木的心灵,一点刺激。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职业的人是最需要冷漠的,一种是医院的医生,另一种是新闻记者。因为这两种职业几乎每天都在和各式各样的苦难打交道。如果太过于情绪化太容易被感动,除了自己的眼泪不够用之外,还极容易使自己的工作情绪受到影响甚至出现失误。
在从事新闻工作的十几年里,我是基本认同上述的观点的,因为我知道,记者实际是一个记录者,作为一个记录者来说,太易感的情绪容易使自己的采访工作流于表面进而脱离事实本身甚至走向相反。况且,作为一个长相颇有点像杀猪匠的男记者,感动与流泪本身即便不是不光彩的,也终归是不合适的。因此,多年来我也这样默守着这样一种原则:冷静采访,尽量接近事实本身。
事实上,坚持这样一条原则本身便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我所从事的工作所要面对的让人动容的事实在太多。远者如多年前采访一个无力救治儿子的父亲将病重的儿子遗弃在荒野死去。近者如几天前一个靠睡地铺吃豆瓣饭攒起几十万元钱修民工子弟学校的校长面对新校舍被当成违章建筑拆毁的哭诉。我还见过八十岁的老人扑跪在泥地中感谢记者终于来采访他的冤屈;还见过一拖数年的医疗官司中被庸医医死的女中学生遗留在家中早已干瘪的苹果……
这些,无一例外地如钢挫般磨噬着我的神经和原则。但我仍然坚持着,咬紧牙关,直至口中悄然浸出一种咸咸的液体。不久前广东发生的孙志刚案,曾经让与他有同命感的我险些掉泪,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直到2003年6月22日,面对一条同行做回来的三岁小女孩意外死亡的新闻,我忍了近十年的泪水禁不住奔涌而出。
这个长得有点像小萝卜头的小女孩子名叫李思怡,是四川成都青白江人,她的母亲因为吸毒被警方收容,其母亲在被收容期间下跪告诉警察们自己有一个三岁的娃娃还锁在家中,乞求放她出去,把娃娃放到亲戚家中再到派出所报到,但警察们拒绝了。致使小女孩被关在家中七日,活活渴饿而死。死之前,她曾努力想打开门……
整个下午我都沉在一种痛苦之中,眼里和鼻里都有一种酸酸的东西。
说真的,这个小女孩子并不比我以往采访过的因各种车祸和别的事故死去的小天使们乖多少。相反,由于母亲长期吸毒,她只有靠时有时无的馒头或母亲偶尔从超市偷回来的奶粉充饥,她的瘦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但这还不足以使我这个老记者心上多年磨出的茧毁于一旦。因为在此之前,我还采访过因父母虐待而冻掉双脚的女孩子,她连偷来的奶粉也没有吃到过。其瘦弱的震动性显然并不高于前者。但当时我并没有流泪。
那——是小女孩子被锁在家中向铁窗外的小鸟求教的情节让我流泪的吗?不,也不是。此前我也曾采访过一个被父亲用铁链拴住达几年直至残废的小男孩,他把坏死脱落的小脚掌拿在手中请医生帮他接回去的情景,难道不比小女孩子惨吗?那天我也没流泪。
那是什么让我流泪了呢?是毒品的危害吗?这些年来,每年6月26日前后例行的反毒品报道中,被毒品侵害的身体和心灵所显现出来的恐怖场面让我体会更多的不是伤心,而是痛恨。即使三年前面对一个被吸毒的母亲用烟头烫伤近百处的5岁小男孩,我心中更多的,都只是恨。
然而,我从事新闻工作的第一滴泪水确实在2003年6月22日下午从我的眼眶中流落下来的啊!那一丝冰冷的感觉从脸上划过时,使我惊栗不已。使我不得不找出它向以来向以去的原因。
那么,究竟是什么使我的双眼充满了酸涩使我的眼泪流满了脸?骑车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大街上所有的小男孩小女孩子都像风中的一颗颗沙子在冲击我的眼睛我的泪腺,使我忍不住想停下来坐在路边狂哭一场。让所有的路过的人看到一个屠夫样的男人号哭时好笑的样子。然而我终于没有勇气这么做。
回到家中,妻看到我的样子,很奇怪,问我怎么了?我知道我的眼睛很红鼻子很酸很想扑到她怀里大哭一场。但我终于也没有这么做,只是挤出一脸怪怪的笑容,说:外面的风很大……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这是我为新闻掉下的第一滴泪,和很多第一次一样,这也许是又一个新开端。这是一个将新闻不再当成饭碗的一个开端,这也许是我的心灵开始恢复知觉的一个开端。我未来的生活也许会因此而变得更苦更累更麻烦,但我也因为心灵从此有了知觉,并可以以一个堂堂的人的样子走在天地之间而欣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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