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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就要开始新奇而刺激的红花堰之旅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已经听了太多关于它的传说,但真正一个人走到它面前,甚至深入其中,也多少有些惴惴不安。我此时的心情,有点像刚得到一本恐怖小说的孩子,既好奇地想翻开书面,又因为害怕而迟迟不敢去打开。
 
但我确信,即使红花堰真如传说中那样充满了凶险与黑暗,但也不至于黑到光天化日之下都会出什么状况。基于这种判断,我咬咬牙,坚决地朝前走去。心中莫名的竟闪过一句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我在心中暗自讪笑自己。
 
严格地讲,红花堰是没什么风景的。早在很多年前,这里就已经被划成了搬迁区域,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动起来。当地农民们为了多得到补偿款,拼命地从城里拆迁工地上拉来废砖,疯狂地盖了冼多奇形怪状的房子。这些房子毫无规划地堆放在一起,犬牙交错,勾心斗角,给人一种纷繁杂乱的感觉。
 
房子盖了许多,而搬迁迟迟没有动。于是,许多在城里打工和做生意的小贩就来这里租房居住。他们又带来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舅子老表以及同乡和熟人,在这里安营扎寨,生息繁衍。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外来人口聚居地。因为离火车站和荷花池批发市场近,而且房租便宜,最多时,这小小几平方里的地方住了十几万人,相当于一个中型城市的人口数量。但这毕竟只是一个乡下辖的行政村,突然面临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面对因人多而出现的各式各样复杂场面,自然是应接不暇。于是,红花堰便如传说中那样,变得复杂起来。这个过程,有点像湖泊被各种各样的废水和垃圾淤塞成一个臭水塘,最初,还分得清哪些是清水哪些是污染物,久去久来,大家互相转换搅和,就再难分得清谁是谁了。
 
这是我走在红花堰街道上最直接的感受。这里的所谓街,实际上不过是些小巷,因为没有正式命名,所以沿用以往的乡村老说法,这些说法,有49年以前的,黄家碾朱家油坊;也有49年以后的,6队7队。还有根据功能起的,如“好吃街”是指饭店集中那条街;春兰浴室是洗澡的地方;而牛皮巷,则是卖衣服的地方。我不明白为什么叫牛皮巷,问了许多人,有个卖白麻糖的老人告诉我说:“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干力气活的人,跟牛差不多,他们的衣服,不是牛皮是啥?”
 
当然,这些都是我在红花堰呆了半年多之后才听到的信息。事实上,在那个闷热的下午,我像一个白痴一样,陌生地面对着庞杂而纷乱的红花堰,而红花堰,也对我睁开陌生而昏浊的眼睛。
 
天变得阴沉起来。这是刚才那阵凉风带来的结果。云,像乞丐袄里的棉花,黑一块污一块地摆放在天上。很远很远,传来一阵阴郁的雷声。雷声响处,墨水染过般的天际线正一步步向我所在的方向扩展。
 
这时,我离学校已经很远了。如果急着赶回去,肯定会在半路上和雨狭路相逢,被这淋个透湿。索性不急,反正街面上有很多茶馆,淋急了往里一钻就行了。
 
茶馆多,是红花堰的又一个特点。这本来是四川的共同特点,但在红花堰这个闲人特别集中的地方又显得更加突出。开茶馆本是一个入行门槛低又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营生,当地农民们大多喜欢将自己的小院或门脸摆上几张小桌凳放上几副麻将烧上几壶开水,自然就会有各色人等上门,5元钱租副麻将泡上4杯茶,便可以混上半天日子。茶叶、开水、麻将和桌椅都不贵,而且不易损坏,开店很省心。而一些外来人口,也纷纷租门面开起茶馆,并根据其人际关系的不同,徕来不同的消费人群。大家虽偶尔会为了拉客而发生小小摩擦,但大多数时候都相安无事,因为大多数客人都有自己固定爱去的茶馆。
 
七队的川东茶馆,卖的是川东人爱喝的沱茶。茶老板从重庆专门带来长嘴茶壶给客人掺茶。这里打麻将也是打重庆麻将,茶客口音多以川东为主。
 
春兰浴室旁是宜宾茶馆,平常来自川南的人都喜欢在那里聚会。这不仅仅是因为那里卖的是云南茶,而更多的可能是大家聊天的口音都很亲切吧。
 
还有巴中茶馆、达州茶园、绵阳茶园等一系列以地名为招牌的茶园,这些从他们门口的招牌便可以看出。我在街上走马观花,所了解的又仅止于此。而对红花堰茶馆及其背后更深的内幕和故事的了解,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我一面看着一面胡乱猜想着,像个初入森林的孩子,对一切都饶有兴味,一边好奇地看,一边凭自己的想象猜。
 
就在我左顾右盼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我听见脚下哗啦一声碎响,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脚下散着一堆碎酒瓶,对面站着一个满脸哭相的少年。他约摸有十二三岁,额头上明显的有一块刚结痂的伤疤。
 
他说:“你怎么走路的?把我的酒撞烂了,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我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把眼一瞪,说:“对不起就完了?你要赔我!”
 
我有些手足无措,说:“这……这里有多少?”
 
“6瓶酒,每瓶8元。”
 
他见我手足无措,情绪反而轻松起来,用手挠挠鼻子说:“48元,给钱吧!”
 
旁边一个小孩子也帮腔说:“打烂东西肯定要赔!你不赔,他爸会打人的!先打他,后打你!”
 
这时,我有些懊恼。为什么刚才没注意到有人向我走来呢?既然撞了别人,当然是要赔的,这是我从小就接受教育并形成的理念。还好,那些酒没有超出我的赔偿力,我口袋里正好有50元钱。这50元钱上星期洗衣服时忘了取出来,已被洗皱并有些发白,看来我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失去它的厄运。
 
我把钱拿出来,拉拉直,递给他说:“拿去,找我两元!”
 
他接过钱,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又看,又抖了抖,确信是真钞无疑之后,揉了揉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拍到我手上。
 
我拿了钱,再没有闲逛原兴致,回身往学校走。
 
那个少年拿了钱,揉了揉鼻子,拉起身边的小男孩,飞似的消失在人群中。
 
不知谁叹了一声:“又遭一个!”
 
我觉得像是在说我。
 
雷声越来越紧,我加快步伐往学校跑,但终于还是没有跑过雨。
 
大滴大滴的水从天而降,起初是点,接着变成线,并最终变成了泼。我赶紧躲到一处屋檐下,在我踏上街沿的那一瞬间,雨在我背后已形成一道巨大的瀑布。几米之外的房子,也变得歪曲模糊,我所在的小小街沿上,顿时像水帘洞一般。
 
我就像水帘洞里的猴子,蹲在地上,扶着下巴看雨水在街面的泥土和石缝间模冲直撞。间或有一个勇敢的路人或小贩从雨中冲过或摔倒,引起人们一片笑声。
 
这时,从对面街面冲出一个人,只穿着一条蓝布内裤,头上包着一张分不清底色的肮脏毛巾,手里捏着一块肥皂,开始在雨里洗起澡来。他嘴里叽哩呱啦唱着什么,看起来很欢快的样子。
 
周围的人笑闹着说:“刘瓜娃,你娃又在洗免费澡嗦?”
 
那人笑答:“有免费的水送来,不洗才是瓜的!”
 
但众人显然不愿像他那样精灵,并不响应他,他的洗澡于是就具有了表演性质,又是搓背又是洗头搞得肥皂水四溅,地上,一团牛奶样的水渍在他周围洇开。
 
我心中突然有一种恶做剧的想法:“如果这阵雨突然停了,他一脸肥皂泡站在那里,那该多好玩啊!”
 
这时,从我身后,传来一阵音乐,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旧牛仔服的长发青年男子弹着吉他,欢快地唱起歌来: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
 
吧吧吧吧吧计程车,他们的生意特别好!
 
哗啦啦啦啦淋湿了,好多人脸上都失去了笑
 
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
 
……
 
这是一首老歌,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氛围中唱,显得别有一番情致。一场没来由的大雨,被一个雨中洗澡的疯子和唱老歌的青年歌者,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
 
我也抛下刚刚打碎了酒的不愉快,在屋檐下手舞足蹈地笑闹起来。
 
这场雨,对于被酷热折磨了很久的红花堰人来说无疑是一场清凉的恩赐,在这堆几乎没有树的杂乱水泥建筑里的人们,像烘箱中的花朵一样,等待着雨水来救命。
 
大家欢快的笑着闹着,像偶遇了一场盛筵。只有几个刷鞋卖菜的小贩很不高兴,长吁短叹地说今天没搞头了。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雨声和欢笑声湮没了。
 
但老天爷似乎并不想让人们高兴多久。就在大家为雨水兴高采烈的时候,雨却像所有突然来临的好运气那样嘎然而止。
 
地刚被雨水浸透,但却并没有淌起泥水。我觉得这样的雨正是恰到好处,既降了温,又不至于影响行走。
 
屋檐下的雨帘变成一粒半粒的相思泪了。我看看渐黑的天,决定回学校。
 
这时,弹吉他的年轻人发话了:“你是新来的老师吧?”
 
我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小学的老师,教音乐。上午开会就坐在你背后。”
 
“哦!”
 
我点点头,不知下面该说点什么。
 
他理了理额头的长发,说:“我叫余磊,他们都叫我鱼雷。你呢?”
 
“夏秋冬!”
 
“这名字挺好!”
 
“你的也不错。”
 
“我们这样有点像在QQ上聊天吧?上来先互相吹捧一下再说。”
 
他表情很怪异地冲我笑笑。
 
我也笑笑说:“也许是吧!”
 
他挎上吉他包说:“你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们一起回学校吧!”
 
我们就一起往回走。
 
这是我和余磊最初的场景,既平淡,又新奇,还夹杂了许多怪异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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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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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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