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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童年叫流浪(都市流浪儿那些事)

  我在做社会新闻记者那些年,曾遇到过这样一群半大的孩子,他们有的自称“幺儿帮”,拉帮结伙活跃在城市的商业区,或偷窃或抢夺或或操纵流浪儿们干别的坏事。有的则去卖花、擦皮鞋或以帮人开车门的名义乞讨;还有的则会做做“正行”,帮商家发发小广告传单或半夜睡在汽车里帮人看货。他们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也没人知道,那些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的小小可怜身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流浪?

  六一这个节日,照例也应该属于他们的。

  最低级别的混混

  冬娃子对童年惟一的记忆便是流浪。他出生于四川宜宾,4岁时,父亲在一次矿难中受伤瘫痪,母亲带着工伤赔偿款悄悄溜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便将对母亲的所有愤怒和仇恨发泄在他身上,对他非打即骂。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他终于忍受不了了,躲上同村做生意拉货的车到了成都,在火车北站捡泔水中的馒头和别人吃剩的盒饭吃,晚上就睡在候车大厅里。
  后来,候车大厅必须凭票才能进了,他无处可去,又遇上了另外一些和他同样因这样那样原因离家出走的流浪儿,他们互通信息,知道在九龙广场还生活着一批流浪儿,他们替人开车门或刷皮鞋为生,挣钱凑在一起可以租房,于是就到了九龙广场。
  在九龙广场,他们果真找到了传说中那帮孩子,他们一起开车门,刷皮鞋或捡垃圾,每天能挣到几元钱,除了能买几个馒头充饥外,还可以在民工旅馆里住宿,这里一个房间只要15元(当年价格),六七个孩子合租一间横排着睡在床上,头和脚都露在外面,场面极为壮观。
  在九龙广场,他们先后遇到过“幺儿帮”的人,有的让他们去卖花,有的让他们去发广告单或派送订票名片,通常是发一上午,给一个盒饭。虽然觉得有点吃亏,但不敢不去。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小幺儿大多都有刀子,而且长期宣称自己未满18岁,杀死人不判死刑。许多老江湖都很怵他们。
  “幺儿帮”有时会在流浪儿中发展成员。但至少要14岁,或至少长得像14岁的样子。流浪儿们大多羡慕被“发展”了的同伴们,被发展就意味着吃住有保障、有手机和漂亮衣服,还可以上网玩游戏甚至泡妞。但这一切需要用什么去交换却是不清楚的。
  冬娃子被发展成小幺儿不久,便跟着另一个大幺儿去抢一个女孩子的耳环。女孩子尖声大叫,引来执勤的治保队员,对方拿着塑料警棍追得他们尿都跑出来了,最后,大幺儿被抓,但不久就放出来了,因为他年纪不大,而且抢的东西又轻,“处”不起。
  经过这次惊吓,冬娃子很久没敢再出去混。其间,他甚至有了回家的心思,参加了一家报社组织的“送流浪儿回家”活动。但在报社派专车浩浩荡荡把他送回只还剩四面墙和奄奄一息的父亲的家时,他又恐慌了,并偷偷逃回成都。当天,报纸上正好登着他被送回家的照片。

  回不去的家乡

  易毛毛是另一个流浪儿,我认识他那年他14岁,因为快成年了,所以,他的活动空间更大些,平时的业务主要是卖花、贴牛皮癣广告,偶尔也会受雇于广告公司,上街去破坏竞争对手的广告橱窗。
  和别的流浪儿不同,易毛毛自幼出生在成都,只是没有城市户口。他的父母十多年前来成都打工时相识并同居。这一段没有结婚证的同居生活,除了让父亲从此开始恨女人之外,惟一产生的结果,便是生下了易毛毛这个“黑娃娃”。
  易毛毛最困惑的是“故乡”这个词。如果按出生地论,他的故乡应该是成都,而且他也自幼生活在这里,他熟悉这里的一切。但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却像一座玻璃城堡,他看得到里面一切美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却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他努力想撞进去,就只有头破血流自讨难受。
  但如果按籍贯——也即是父亲当年出走的地方算,他的故乡应该是地处川北的北川县山区。那里当时还没发生地震,据父亲说,他们在那里还有一座自留山,他也跟随父亲回去过几回,但每次经四五个小时的颠簸回到那幢只有一个瞎眼爷爷守着的残破土屋时,他的本能反应就是:回去!我要回去!
  爷爷对他的反应很不以为然,问他:回去?回哪?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易毛毛几乎喊破喉咙地吼:不!这不是!
  易毛毛像许多老一代打工仔的儿女一样,陷入了一种吊诡之中:他出生并渴望被认同的城市故乡拒绝他们的存在;而他们的生理和心理,又难以再回到乡村那个故乡中去了。
  易毛毛于是便开始流浪。因为他身材高大,有一把子好力气,和幺儿帮的几个小幺儿有过几次交手,并把对方打服了气,于是就被推举着当起大幺儿来。在九龙广场一带租了一间房子,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虽然他被大家喊做大幺儿,他其实至今也不知道他自己的上级是谁,或究竟是否真有一个上级?他只知道,幺儿帮这个名头,在流浪儿和商家的心目中还是有一些份量的,于是拿来用,反正也没有人来追究他的商标侵仅问题。
  我问他:这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通过这样的方式,你认为自己离故乡就更近了吗?
  他沉吟了半晌,说: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好好挣钱,挣够了钱,让老爸拿去买套房子,就可以上户口了!
  那如果在此之前你就被薅进去了呢?
  会吗?不会!我们不偷也不抢,而且尽量少打架,主要是卖花和贴广告。我们被报纸和电视曝了好多次光哟,警察每次也会来整治,但我们整那些事实在太小了,弄进去关几天都有点浪费粮食。

  互换游戏中的小鱼儿

  还有个孩子名叫小鱼儿,他的流浪更有戏剧性。他老家在四川最大的打工县中江的一个偏远乡村里,父母都出来打工,并因为在城市里见到各自不同的诱惑而分道扬镳,留下他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留守”,几年前,电视台刚开始搞身份互换节目时,他因为长了一双特别有戏剧感的眼睛且有留守儿童背景而被选中,与城里一个营养过剩的富家孩子进行身份互换。电视台的想法,是想通过孩子们在这种身份落差极大的转换游戏中找到戏剧效果,并没有想到可能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冲击,特别是从乡村贫穷家庭的生活里跳进城市富裕家庭之后的反差对乡下孩子造成的心理伤害。
  片子按部就班拍完了,城里的胖孩子从天堂到人间几日游结束后,开始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并好好珍惜地重新开始生活。而从另一个角度逆向旅行一次的小鱼儿,则是被人从苦水里拎出来到甜水里泡一次,然后再放了回去,从此变得不适应。城里那美好的花花世界,由眼入心,并开枝散叶疯狂成长,而与之相对应的乡村的一切,则变得黯然无色。他于是选择了逃离,因为他觉得,当初电视台的叔叔阿姨以及收容他的城里叔叔,曾经很客气地欢迎他下次再来。但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成年人之间的礼貌,是当不得真的。那“情真意切”是有时效性的,其保质期就在下期节目播出之前,而小鱼儿偷偷溜出来想让对方兑现那不可能的邀请时,后果可想而知。最终,他成为流浪儿,混迹于城市的各种场合,三餐虽不准时,但保不齐常能吃到他所认定的人间美味方便面,而且再也不用做作业了。

  关于流浪儿的故事,远远不只这些。近年来,随着社会各界对失踪和流浪儿童的关注力度加强,公安部门对与流浪儿童有关的违法犯罪活动的打击力度也加强,使流浪儿及相关的新闻有所缓解,但因为产生它们的土壤还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因此,这种由量变到质变的变化,还需要时间,而前提是,必须对这些流浪着的童年加以正视,并有针对性地做出大量工作。

  让童年不再流浪,全社会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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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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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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