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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说到邂逅这个词,我就会想起一段令人心颤的往事。
  那是1987年,我17岁,读高中二年级,我的同桌,是一位长得像当时热门电视剧《血疑》女主角幸子的女孩。这位由山口百惠饰演的女主人公是位白血病患者,她的身世和忧郁的眼神,倾倒了很多观众,我的同学们,都纷纷封她为偶像,对她的喜爱,不亚于现在的人们对苍井空的喜爱。
  也许是因了大家对幸子的喜爱,我的同学,包括本班和邻班的,本年级和别的年级的,都很喜欢我这位像幸子的同学,大家都叫她幸子,并纷纷爱屋及乌地对我也抱以友善的态度。当然,也有几个男生,经常会跑来找碴或想办法让我在幸子面前出糗。这也许就是你们所说的羡慕嫉妒恨吧!
  幸子也很享受这明星脸带来的快意与幸福,有时会刻意强化某些特性,比如梳幸子一样的偏分短发,穿幸子喜欢的黑色套裙,甚至微笑,也会招牌般嘴角上翘,露出五颗洁白的牙齿,而眼角和眉毛,则会像幸子般弯成新月状。
  无须苛责一个17岁女孩的失去自我。那时她身边的人,对她的喜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和那个异域女星的相像,而她自己,也恰好被这种暗示怂恿,变成人们所期待的那个样子。
  我对她的关注和喜爱,最初也是来自于这种相似。但随着同桌时间的增长,我渐渐发觉这种“相似”之外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她永远规整的正楷书写;她永远被老师拿来作范文朗诵的作文;她永远位居前三名的成绩;以及面对任何突发事情时淡定平和的表情,还有她说话时不轻不重却总感觉在听者心上轻轻挠动的声音。
  我承认,这是一种喜欢,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所经历过的那样。这种喜欢,没有成人世界的“喜欢”那样复杂,包含了社会地位、财富、人际关系和情欲等在内的诸多考量。而十七岁的喜欢,有时是因为成绩,有时是因为误会了对方对自己的善意,有时,或许是喜欢听对方说话。这个年纪的“喜欢”,是不考虑后果和结局的,就是“喜欢”而已。
  但是,这种单纯的喜欢也是很折磨人的。它支配着人,干出许多奇奇怪怪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这就有点像时下流行的电影《那一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子》里的小男生们那样,在喜欢的女孩面前情不自禁地耍宝,情不自禁地玩魔术,情不自禁地做一些引起她关注的事情。有的事,甚至是不可思议的。
  比如,我要讲的这段邂逅的故事。
  我和幸子的家分别在学校的西面和北面,如果按照两点间直线最近的定理,以及人们日常总选择走近路的行路原则,我们俩无论在上学还是放学的路上都不可能邂逅,更不要说同行。但我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时出门,跑步到她家附近,有时是在她常吃早餐的米线店,要一碗米线磨磨蹭蹭地吃;有时,则是蹲在茶馆门口看喝早茶的老人下棋;有时跑到家属院的洗衣台下去写因早出门而没来得及写的作业;有时,则是坐在她必经的小巷子里踢石头玩。总之,我会在漫长而无趣的等待之后,迎来她清脆的脚步声和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傻呵呵地对她说声:“真巧。”
  这样的真巧还有很多。我们会“真巧”地偶遇在学校的文学社团;我们会“真巧”地看同一场电影;她喜爱的歌曲,我“真巧”就有磁带;她喜欢跟看电影学日语,我“真巧”也会在中午打开电视跟着那节目读“各其所刹妈”……
  就像所有的暗恋故事一样,我努力地制造着各种巧遇,并被这种巧遇暗示着,自以为与她很有缘地在得意和失落感交集,分分钟都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打着转的时候,晴天传来一声霹雳,因为爸爸工作调动,她要转学了,去数百公里外的重庆。
  这不是偶尔一个早晨的错过,也不是一两个星期天或寒暑假的隔绝,而是一去千里从此不再回来的永绝。一想起这两个字,世界上所有凄苦悲凉的悲剧场景通通涌上心来,那天晚上,我在梦中送了她一程又一程,眼泪湿了半个枕头,第二天肿着眼睛出门,害得老妈以为我昨晚偷看了黄色书籍,查了书包又查枕头和被褥,没发现异常方才罢休。
  这天是两年来我第一次不那么热切地想去上学。不夸张地说,我上高中以来每天不睡懒觉热气腾腾起床的动力,就是她,一想着每天早晨与她的邂逅与同行,哪怕我们一个走街这边,一个走街那边,但内心的感觉却是幸福的。这种幸福,甚至不需要以对方的回应为前提。
  但现在,一切都破碎并消失了。
  由于学习紧张,班里没有组织告别会,有热心的同学买来日记本,各自签下祝福的话语,我看了一下,无非是“学习进步”“考上大学”“越长越漂亮”“友谊永存”之类,偶尔有男生写上一两句似是而非的诗歌,其中有一个写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让我不舒服了很久,和你有灵犀?我呸!
  她也在我们的笔记本上留了话,在我的本上,她写着:“祝你学习进步,考上大学。”算上签名和日期,不超过20个字,变通得不能再普通,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但比起写“彩凤双飞翼”那小子,还是多出几个字,这是我惟一感到欣慰的。那天夜里,我暗暗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高考志愿选好目标——重庆,什么专业都不论,只要肯收我就行。
  幸子走了,我的元神也仿佛被抽走了,每天恍兮惚兮地在学校和家之间飘着,偶尔会在夜静更深的时候,飘到她家的那条胡同,在换了主人的窗下徘徊,感觉她依旧在窗里,或做作业,或和父母聊天,或给窗台上的花浇水……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的想法和行为都无法把控,对身边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兴趣。这种感觉,不仅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减弱,相反却像弹弓一样,拉得越长,弹力越强。我担心自己哪天如果绷不住了,会疯掉。小时候,我在乡下看到过一个疯子,就是因为喜欢上一个女知青,人家离开了,他就魔魔症症,揣了一脚对方临走前在欢送会上吐出的枣核,就疯了。
  他至少还有一把枣核做念想,而我有什么?想到这儿,我竟有羡慕那疯子的想法,我知道,我离疯,更进一步了。
  在疯魔了差不多二十天之后,我决定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去重庆看她。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如火星溅到油锅里一般不可收拾。
  到重庆的火车票是7.5元,来回得15元,晚上要坐一夜火车,加上吃饭和买礼物,起码得20元,这可是全家半个月的菜钱,那时候的压岁钱,大多一到两元,凭这一惟一的收入,是不可能积下如此巨大的一笔资金的,但这也挡不住我疯狂的念头,我以学校要缴资料费的名义向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各要了一次钱,然后向妹妹和堂兄弟表姐妹都借了钱。这些家伙趁火打劫,趁机将平时早已看中的我的小人书、笔、明信片和玩具枪全部掠了去。我倾其所有并费尽心机,终于凑到了20元,跑到商场买礼物,一条漂亮的扎染围巾花了10元,回程车钱成了问题,但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扒车回来又怎么样?
  带着这种一去一复还的心境,我坐上了开往重庆的硬座车,怀里揣着从幸子最要好朋友那里偷来的写着她新地址的明信片。天下着大雨,整个世界被雨冲刷得既寒冷,又扭曲。
  这场早熟很像多年以后我们一起看的一部卡通片《秒速5米》中的情形。那个想念,一个转学远去的女同学而在雪夜中坐火车狂奔,并被一次次的晚点信息搅扰得心烦意乱的少年,其实就是我的化身,只是,与他不一样的是,他独坐在空旷而寂静的车厢里,任由车窗外路灯的影子在他脸上辉映着落寞与诗意;而我,却是在人口密集如罐头,抬头是人,低头是脚,满鼻都是烟味和汗味的车厢里,地上的泥水,如心情一般湿滑而纷乱,一切都烂糟糟的。
  但因为心中有见到她时各种想象的支撑,我像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被自己的想象激动着、安慰着——她看到我,会怎样惊讶地一个表情?这种惊讶,会不会变成一种把我们拉得更近的力量?她梳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样的衣服背什么样的书包?她的身边,是否已有一个怯怯相随对任何一个接近她的异性都抱以敌视眼神的小男生?
  在这些纷乱的想象中,我迷迷蒙蒙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明,车窗外,是陌生的重庆,满山遍野的房子,如海一般让人迷茫。
  在菜园坝,我问了至少十个人,终于找到开往目的地的公交车,这里离我要去的大坪并不远。我下车后,又一路打听着来到她的新学校,不敢进学校去问,只敢在校门口蹲守。我想,中午放学,她应该出来的,从第一个等到最后一个,总能等到她的。
  但从第一个等到最后一个,她却并没有出现。一打听才知道,有很多学生是在学校吃午饭,像她这种即将高考的学生,完全可能在学校吃饭。
  又数着秒等到下午。这种等待是令人煎熬的,此前我体会过,但从没像今天这么强烈,它不仅是熬你的耐性,更熬的是你的注意力,就像钓鱼人在等待一条难钓的鱼,稍一分心,前功尽弃。
  终于等到下午放学的最后一个学生,但她仍没有出卖。向旁边已混成熟人的小贩打听,她说,学校还有个后门,往西边的同学都走那边。
  我的头像被人敲了一棒差点昏了过去。
  半个月以来,我第一次产生动摇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镇压下去了——我已到了她门口,难道因为这十几个小时等待的落空就放弃?
  也许,难度的提升,就是为了结果的美妙,这道理和解题一样。
  这样的自我安慰,使我有信心再坚持住,并在离学校后门不远的屋檐下喂了一晚的蚊子,那晚,只敢花1角2分钱吃了碗小面。
  当我再次碰到幸子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这其间,我在她们学校的前门和后门轮流蹲守,渴了,喝杯自来水,饿了,吃碗小面。就在我用口袋里最后一碗面钱买完面吃掉之后,老天可怜,我终于看到她熟悉的背影……
  那时,我已三天没洗脸了。当我蓬头垢面的冲到她面前时,她惊诧的表情,肯定以为我已改行当了乞丐。
  我说:“真巧啊!”以往N个上学和放学路上的邂逅。
  她也说:“真巧啊!”像是受了突如其来的惊吓。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
  来之前所有的想象都变成了浮云,赶在眼泪落下之前,我把礼物塞到她手上,逃命似的跑了。嘴里说:我是跟我爸来出差的,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你……
  这句没有人相信的谎话,是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我走到车站,并爬上去成都方向的煤车,饿了一整夜,非洲人一般跌撞着回到家里。
  我去重庆读大学的愿望,因成绩的关系而最终没有实现。我用切肤的痛,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有很多巧遇,其实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等待,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懂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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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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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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