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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有一个影响巨大的关键人物在起着引导作用。一个年轻人,在他成长路上,如果视线范围内有个特别能读书写字的,他也许会奉之为偶像,并长成一个文化人;而如果他身边有一个舞拳弄棒特别厉害的人,那他就可能成为一个武夫。我曾遇到过的许多人,他们都有类似的感想,连厨师和算命的也不例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孟母三迁”之类的故事,环境与榜样,对成长有至关重要的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没有遇到过出色的文化人或武夫,倒是遇到过一个特别会做生意的人,就是我的三舅,在他出生的那些年月,做生意可是“投机倒把”,被抓住,轻则没收货物,重则关“学习班”甚至坐牢,但这也没把他吓住或改造好,如同狗改不了吃屎,狼改不了吃肉一样,他也改不了靠货物交换获取利润的谋生方式,我曾亲耳听他说过:“凭这样在太阳下累死累活干一天挣8分钱,想不饿死都难,还有钱吃肉喝酒扇盒盒儿(泡妞)?”
  三舅早年做生意时我还小,没见识过他几乎被传成神话的赚钱奇事,我不只听到一个人说起他把一包香烟换成一个门面的传奇经历,他把烟分零了拿到火车站去卖,卖完后买了几斤当时少有的不凭票买的东西——盐,然后分成小包,拿到乡下去换鸡蛋,再把鸡蛋煮熟拿到火车站卖,几天之内,实现增值几十倍。经过几年,他不仅好吃好喝,还攒下足以买下一个门面的钱,但这个门面除了让他住进“投机倒把学习班”之外,便再没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烟换鸡蛋生意的基础,是人们处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愿意让渡出一些利益来换取急需的东西。这种方法注定只能偷偷摸摸小打小闹。三舅真正的大“闹”,来自于改革开放之后,这时做生意已没有被禁止,但多数人仍认为这并不是什么正经事,三舅干下了一件至今还令同行称奇的事情,从新疆贩回一列车的玉米,原产地批发商价2毛一斤,发给本地粮食部门,也2毛,但这笔生意却让他赚了大钱,很多人至今没搞明白这利润在哪?我也是在他一次酒醉之后听明白的:新疆那边的2毛一斤,是裸秤,到这边,是装了麻袋称,每条麻袋进价2元,收价5元,赚3元,而每条麻袋本身有5斤左右的重量,又可以抵出一部分利润来,这样,每吨玉米可以装出二十一袋,加上麻袋的利润,每吨可以净赚几十元,相当于当时一个大学毕业生一月的工资了!
  我的母亲和当时大多数母亲一样,希望我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可以旱涝保收地领到54.6元的高工资,如果身边没有三舅这样的人,我也许就认同这是一条光明大道,但因为看到三舅每次出门时肥壮的钱包和由此撑起的豪气,我也自然而然生出些和他一样的计算方式:“54.6元,每天1.8元,这点钱够干什么?像笼里鸟儿那点可怜的食粮,吃不饱,但又饿不死,久去久来,连飞的愿望也磨灭了!”
  我的这番自以为是的“至理名言”,不仅没得到母亲的认同和赞叹,反而让她把所有罪责都怪在三舅头上,并从此严禁我与三舅靠近,像望子成龙的孟子的老娘不允许他接近杀猪匠和抬丧工一样。
  但他不明白,对于青春期的年轻人来说,最大的引导,莫过于禁止和反对。因为处于叛逆期的孩子,很容易将这种禁止,当成一种逆向鼓励,从中体会到冲破禁忌和阻拦,挑战权威的小小快感。
  我表面上没再和三舅走得太近,但行为上,却越来越与他相似,这一点在我初二那个暑假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年,我和几个同学开始做起了生意。
  我们的生意,是卖凉水。这种东西在上世纪80年代初很流行,通常是用一张小板凳,上面放上三五个大小不等的玻璃杯,里面装上红红绿绿的水,大杯的2分,小杯的1分。这些水,有的是用果汁精兑的,有的则是糖精加兑墨精,所谓兑墨精,就是当时用来勾兑墨水的颜料,有红色有蓝色,三分钱一支,而我们通常选择的是红色,往往米粒大一颗,就能把一桶水染得通红,这东西应该是有毒的,我们当时卖的所谓凉水,其实就是加了糖精并稀释了的红墨水。当时所有的凉水,都是这么“生产”的,这是一种产生于无知状态下的罪过,但当时,我们自己也喝,不明白其中的害处有多大。
  由于入行门槛较低,竞争很激烈,我们全班56个人,至少有40个卖过凉水,这还不算别班的,暑假往街边一站,一溜全是卖凉水的孩子,面前放着颜色各异的凉水,场面蔚为壮观。
  人多,竞争自然就激烈,客户只有那么多,而供应商却多出N倍,供过于求必然导致市场低迷,一些人于是想出低价促销的办法,原本2分一杯的变为1分两杯,但效果并不明显。这实际上是个害人害己的损招,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
  眼见着同学们拼命压价并相互诋毁对方的卫生和安全,并最终导致凉水市场即将崩溃的时候,我无师自通地想出了一个奇招——从卖冰糕的余妈那里租来一个绿色冰糕箱,花钱买了几个冰糕,连包装纸一起砸到桶里,然后往里面无限量加入井水、糖精和兑墨精,投入几角钱的成本,半桶“冰糕水”就出来了,扯起嗓子乱喊:冰糕水,冰糕水,一杯三分,一杯三分!那几天天气奇热,风的冰糕水生意奇好,每天至少能赚五六元钱,几天就挣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这让他多年来一直引以为自豪的8级工(当时最高级别)工资变成一声叹息。
  虽然是暑假,而且为家里挣了钱,但母亲仍没有忍住对我前途的担忧。不知是因为在她心目中读大学是惟一的人生出路,还是当年当小贩的外公被拉到架着机枪的改造会上去“学习”被吓得小便失禁的教训太深刻了,总之,她不屑于我的“生意”才能,在他看来,做生意的都是劳改劳教出来没单位要的人,不是什么正经人。
  但妈妈的感觉,我无论怎么也不认同,因为从那几天卖凉水的经历里,我寻找到了诸多乐趣,试想平日,你向一个陌生人借一分钱也是多么困难的事,但当你动脑筋整出一个商品或由头,别人就会心甘情愿把钱送给你,而同行被你一下子比了下去,这是一种智力获得认可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的表达方式,就是钱,而钱是好东西,它可以为你买来一直想要却又买不到手的东西,比如,在卖完凉水之后,我买下了我盼望已久的各种小人书、象棋、军棋和围棋,就在我努力向一把吉他冲刺时,开学了!
  开学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我的心其实早已被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带走了,这不是老师严厉的眼光和妈妈的荆条鞭能决定的。在读完那一年书,并拿到初中文凭之后,我在母亲无奈而绝望的眼光下顺利大逃亡,跑到三舅的公司里从销售员做起,开始了自己的生意人生。这一年,三舅已是周边几个县著名的饲料大王,他很欣赏我那年卖凉水的业绩,他说:“你从小就是块做生意的料子,你人生的第一笔生意很不错,如果当时用的不是化学颜料兑水,就更棒了!”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鼓励并鞭策我,做生意不只是赚钱,重要的是讲良心和道义。


  故事提供者:颜明宇(生意人)
  故事讲述背景:18岁的儿子和父亲聊起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经历,父亲由此讲起了这段往事。这让一直梦想去学生意的儿子释然,在其后填报志愿时,选择了与母亲愿望相反的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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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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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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