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半天”是庸城一家老字号米粉店,它究竟有多长时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楚,在无数代庸城人的儿时记忆里,都曾飘起过那略带发酵酸味的米粉香气,爷爷儿子或孙子说起,差异都不是很大,许多远行的游子,几乎就将这酸味,当成了故乡的味。在外面游走,心中想的,便是那味道,而远道回来,放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冲往小石巷的“卖半天”,急切而欢快地冲老板喊“大份,红汤熟浆,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二两梅子酒。”
以上这些一句话就能喊完的,便是“卖半天”店里所有的产品,他家就是凭着这老五样,在庸城那条并不太显眼的巷子里站住脚根一经营就早上百年。
“卖半天”牟老板姓黄,但因为店面名声太大,而时常被人改姓卖。老板并不介意人们这种改法,因为这是对他品牌的最好认可,他不介意人们怎么叫他,但他介意人们对他做的米粉和小菜是否满意。
这一代“卖半天”老板黄炳齐,已是第四代,与前三代不一样的是,他中途曾经离开过米粉店20年,原因是“卖半天”公私合营后变成了“红卫小食店”,不仅名字改了,而且也不只卖半天,所做的米粉和小吃,味道也大变,有几次,甚至从发酵池里爬出了蛆虫,他看了又急又气,向经理反映,经理不听,向经理的上级反映,后果却是说他不满公私合营而向无产阶级发难,甚至怀疑是他在搞破坏,于是组织批斗会,以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方式,让他闭嘴。他受此大辱,气恨不过,将他祖辈留下的招牌,从柴房偷了出来,裹上麻布和黄油,深埋起来,然后悄悄跑出去,加入到“盲流”的行列,在新疆建设兵团煮饭,一煮就是十几年。
当他再次回到庸城时,“红卫小食店”已濒临倒闭,黄炳齐跑到政府要求“落实政策”,归还他的店面和小院,但最终只要回了小院,他把招牌挖了出来,挂在后院门上,对老婆和孩子说:“只要我们把味道做好,招牌挂在后门,也照样做生意。
于是,一幅奇怪而滑稽的场面出现在庸城街头。原本前店后院的一家米粉店变成了两家,前店几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国营店员从早到晚守着的生意,远不如后院一家三口在小院中央摆着几张小桌只做半天的生意。通常是前店门可罗雀,后店顾客如织,大伙冲着那块老招牌,也是冲着那老招牌下纯正的味儿去的。
“卖半天”对米粉的味道,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他的米粉和小菜,不仅仅只让食者的口舌舒服,而是要让人的眼睛、鼻子和心情,都能享受得到。因而,他在色香味方面,做足了功夫,他常对妻儿说:“厨者偷安,吃者随便,饮食之大弊。我们虽然做的是小吃,但心思却不能太随意!”这段话其实是他祖爷爷传下来的,那时他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厨师,负责做米粉和凉菜,东家常跟他念叨这句话,他觉得非常有理。
要做到不偷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也就是“卖半天”为什么只卖半天的道理。其实,还有另外半天,小店一家三口,从蒸米捣浆压粉酵粉准备各种调料,就像唱戏那样,台上揭幕唱了小半天,而后台梳妆打扮忙活一大半天。而且,梳妆和准备的过程,远没有舞台上表演那样光鲜夺目,于是关门谢客,只留精彩示人。“卖半天”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待客,道理也就在此。
一年后,“红卫小食店”宣布结业,除了经理之外,包括小店的几名厨师和服务员,以及全城的食客都表示欢迎。“卖半天”的招牌,又一次挂到前店的门楣上,在经历了20多年的折腾之后,“卖半天”又一次回到姓黄的手中。
自那以后,黄炳齐继续带着他的妻儿和伙计,坚持着从制粉到煎芝麻油,从葱花的切法到桌椅灶具的整洁度都近乎于吹毛求疵的要求。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坚持只卖半天。从早晨7点开门,到中午1点收工,而且最怪异的是,限制客人点菜,一人一份,绝不超标。其理由是每个人的食量都有限度,胃口是越逼越大的,吃得越多,耗钱就越多,挣钱的欲望越强烈而人也就越累。而对于做菜者也一样,每天早晨他认认真真做200个人吃的东西被100人吃了,还有100人就吃不到了,而要另100人吃得到,就得加班再做,这样,不仅人更累了,品质也无法保证了。
他的说法,一半人赞成,一半人反对。赞成的多是老人,觉得这是悟透人生的智慧;而反对者多为年轻人,认为这是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的表现,照他这样的技术和名气,早就该开分店了,一传十,十传百,搞不好真能搞出个中国的肯大爷麦当当呢!
黄炳齐可不管支持还是反对,都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坚守着只卖半天的原则,余下的半天,喝茶、钓鱼、看书、睡觉,不富不穷,怡然自得,而他的这种怪异,加上他的手艺,使“卖半天”成为庸城一绝,每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人们都会带他们来品味和见识一下,这里已渐不是个食店,而成了县城的一景。
“卖半天”传奇的高潮,来自于几年前一个法国代表团造访庸城。政府接待办为了搞好这次史无前例的接待,专程从省城请来了法国厨师。但客人们并不买账,他们觉得,到中国来吃法国菜,与在法国请中国人吃中餐一样,是滑稽而怪异的。他们希望吃到当地最有特色的东西,接待办主任想来想去,觉得除了“卖半天”,还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命人到“卖半天”来通知黄炳齐,做好清洁卫生,并准备好外国朋友趁手的刀叉和餐具。
黄炳齐听后,不以为然,说:“如果我刻意打扫清洁,就表明我日常的清洁不合格,这种说法显然是有辱我平常所付出的劳力的。刻意打扫,就说明我对乡亲父老的标准,低于外国人。另外,刀叉和西餐具,本店也是坚决不备的,因为本店历来只用筷子和勺子,你要体会我的特色,就是这个。你知道中餐在外国为什么总是被轻视吗?因为他们总是想适应老外,无论是口味,还是餐具,都向老外看齐,反倒被人瞧不起。你到法国餐厅去要筷子试试,看人家不笑你土老帽才怪呢!”
代表团来的时候,黄炳齐没做任何刻意改变,将他们当成常客一般,一碗米粉、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梅子酒愿饮者二两,免费。法国人吃着到中国之行最简单的一顿饭,但样子似乎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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