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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部长篇小说,投出去之后,收到一些出版社的回复,编辑说个人很喜欢,但大环境下是无法出版的,于是,以放生一条鱼的心态,将其放到网上来,希望一万或十万人甚至百万人里能遇到一个读者。目前,此文中的许多段落在网上流传,打印流传的发行量已达千册,谢谢这些复印着或顺手点转发传播的朋友们。



    引子

    这是哪里?

    我还活着?

    能告诉我吗,朋友?

    我已在冰冷的河中已泡了很久了,三天?五天?也许更长。河水像一条条会咬人的虫子,让我感觉锥心刺骨的疼痛。我在河水中翻卷着跳跃着像一片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树叶,不!确切的说像是一段被树林抛弃了的朽木那样随波漂流着、动荡着。与岸边那些岩石、河床和叫不出名的树和草碰撞着,擦挂着,撕扯着。

    我身上原本背着一个十字架——那本是人们为了致我于死地而绑负在我身上的。很奇妙的是,这个原本是为了夺我性命而设计的物件却抵挡了大多数冲向我身体的破坏力。我的头和四肢之所以还在原来的位置而没有离我而去,全是因了他的功劳。你想想,如果没有它抵挡各种各样的碰撞,那被撞得四分五裂的可能是我而不是它了。所以,我应该感谢它,尽管它是为剥夺我性命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世事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它不像一个算术口诀或草药配方那样,几加几必然等于几,哪种药和哪种药放在一起必然医哪一种病。如果全是这样,世上的众多事也许就不会这样复杂而不堪了。

    谢谢你让我从你眼神中感觉出一些暖暖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超然的神界和残酷的地狱不可能有的。而且,从你身上的行头我感觉得出,你和我一样,都是药匠,只有在山林里跋涉多年的药匠才知道用山枣和野姜熬出这么可口的救命药汤。也只有药匠,才能将一个被水泡得三魂只剩下一魂的人救回人世。以前我也常做这样的事,那是一件累人但很开心的事。我救过摔得奄奄一息的后生伢仔;也救过被山石打得昏死的老头;还救过从山崖上滚下去的山羊;甚至还救过难产的猪。尽管最终还是没有让他们摆脱死亡的结局,但我努力过,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抗争过。但所有的努力化为了泡影,再没有这样的感觉更令人难受的了,比让我再死一次还难受。也许你体会不到我此刻的感受。你一定要感谢老天爷,他没让你体会那样的感受。你更要祈求老天爷,请他老人家发发慈悲,以最仁厚和最伟大的宽容之心,让你永远不会体会最近一百天以来我所体会到的一切,哪怕一丁点儿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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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自大嘴村。那是一个您不知道的地方,其实它究竟在哪,我也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说,它就在这条河的上游,循着河,以水流的速度朝前走三天五天或十天就到了。

    那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倚在悬崖上的村子。东峰南峰西峰将北边的一块岩抱在怀中,整个村子就建在这岩石上,大嘴村的300多号人就住在这里。五六十间石头做墙玉米杆做顶的老屋不知是建于哪一代老祖宗,我们这些后人所能做的,便是隔三年五载把朽而黑的玉米杆扒下来,换一茬新的。

    由于村子建在大岩石上,周边可供耕种的土地并不是太多,田里土里能长出的玉米只够三百来号人和少量的鸡鸭和猪吃。如果遇上天干玉米欠收的话,我们便会把鸡鸭和猪杀掉,只留更少量的作种子。如果这样都还难以解决粮荒问题,那么,村子就会一声令下,让那些不能下地干活种不出新玉米也生不出孩子的老人们排着队从舍身崖跳下去。这样的事,每隔三年五年或一年就会发生一次,这使得大嘴村的人口从来就在三百左右徘徊。村长说:大嘴村这块地,就像猪的奶头,只能喂这么多张嘴。多出来的就只有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您一定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搬出去,到外面去看看。这事我也奇怪过,但奇怪着奇怪着也就不奇怪了,因为我们的老祖宗就是从山外面搬迁来的。据说那时候他们生活在沃野千里良田万顷的好地方,想吃多少东西就吃多少;想生多少娃儿,就生多少。可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却发生了兄与弟不和;姑与嫂争斗的事情。兄弟姐妹之间时常为牛马猪羊或鸡毛蒜皮之类的事争斗,最终发展成为刀光剑影。我们这一系的老祖宗打败了,带着伤痕累累的族人和没被烧光抢光的东西逃进深山里来,躲进了这个三面环山一面临崖的风水宝地上。这本是几代或十几代之前为躲战祸而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因为在那时的那种状况之下,能从血淋淋的刀斧之下捡回一条或半条性命,已是幸运的事情。保命是当时选村址的惟一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下,如果还能有几粒玉米吃,已是非常不错的事情了。但几代或几十代之后,当初追杀我们祖宗的仇家的子孙们对我们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我们并不知道。但我们却将“住在大岩石”上作为金科玉律,一丁点也容不得置疑,尽管我们因此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头。

    村长对我们讲过一万次玉米的好处,他说玉米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种起来不费力吃起来顺嘴而且还自带甜味,最重要的是它的营养丰富屙起来通畅,比观音土之类的东西好一千倍一万倍。

    对于他的话,村民是绝对相信的。而我和别的几个工匠虽有少许怀疑,但也没说什么。作为村里有头有脸的几个人,我们有义务绝对维护村长的权威,况且他说玉米比观音土好也是事实。而且,我们也没见过多少比玉米还可口的食物。有一次,我到村长家,碰到他正从锅里往外舀肉,这是大灾荒来临之前杀猪杀鸡的前兆。村长一吃肉,就说明今年天又干了地里的玉米长势不好收成也够呛。他皱着眉头啃着骨头,很伤感地说:“今年的年景又不好,我们要去祭祭天。”他老人家眼里闪着一丝丝儿晶晶亮亮的东西,让我特别感动,我知道村长又在为我们伤感了,于是忍住了自己心中一直困惑得快要爆炸的想法。在此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脑中崩出一个让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想法:那猪肉兴许比玉米要好吃一些吧?

    这也许是我见到过的不多的一种比玉米更好吃的东西。但看到村长吃得那么伤感,也就打消了这个忤逆的想法,甚至还为它而追悔和后怕了很久。

    在村长吃过肉第二天,我们全村人就上了北坡,在坡顶上用祖宗传下来的祭天绝招朝天大声地吼着。据说这招非常管用,早年不知是第几代祖宗的年代,天干日头毒玉米苗儿像被炒过似的。人们想尽办法往地里送水,连尿都舍不得乱撒一滴,忽喇喇都灌玉米苗去了。到后来,连尿也没有了,不知是哪位老祖宗一怒之下上了北坡,往坡顶那块云彩狂吼一气。你猜怎么着,奇迹出现了,不出半晌,那云居然变成了雨,把玉米秧和人们浇得那个喜哟!

    自此以后,人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法宝,那便是吼,无论是天干不下雨或天涝雨下太多,都上北坡吼。后来发展到母猪难产小姑娘发梦癫产妇没有奶水,都吼。这种吼,有时有效,有时没效。但作为一种习惯和传统保留了下来,一代一代往下吼着,逐渐由最初的权宜之计而变成了一种必然的仪式。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村民们的嘴一代又一代的长大,到了我们这一代,远远望来只看得见一张嘴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村子叫“大嘴村”而不叫“李村”“张村”之故。

    会吼爱吼和能吼成为大嘴村人的特征。到我们这一代,为什么而吼已不为太多人知晓,但吼得太多太泛滥也逐渐引出一些负面的效果来。

    比如,夜静之时,村里突然吼声四起,众人以为是山外野狼来叼猪崽,不料却是某家女人为儿子把尿的吼声。又如某日,后山吼声四起,众人以为是某人因便秘拉不出屎而吼,不料却是山火爆发,险些把玉米全烧完……

    村长被这无休止的吼声搞得烦了,于是一声令下,从此严禁再吼。按理村长的话是说一不二令行必止的。但这次却发生了意外。在村长下达禁吼令的第二天,村里就发生了10起左右的违令事件。计有二杆子吼灶火,钱棒吼野麻雀,赵土夯吼卷走他家房草的风以及刘嘴嘴吼老是不脱水的面饼子。最严重的是村长及其家人也吼了数次,这让村长很为难。

    村长为了全体村民而辛苦操劳,免不得会为村里的事因公吼上几句,这本不算什么。但小民们违抗命令胡吼乱吼肯定是不对的!不对的事自然要薄薄地惩罚一下,念在初犯,二杆子钱棒和赵土夯被罚自扇嘴一百下,村长含泪对大伙说:这样责罚决非村长本意,请大家千万不可再犯。

    许是大嘴村人的血液中天然就有吼的因子,在二杆子等人自扇嘴巴的第二天,又有数起非法乱吼事件发生。这让村长很痛苦,他最恨的莫过于别人把自己说的话当成放屁,于是一怒之下将犯事的几个人的嘴巴缝了起来,他说:明知故犯违令当诛,但村长仁慈,只判缝嘴几天,以示惩诫!请大家千万要遵守命令,不要再让爱民如子的村长背上恶名,切记切记!

    大家于是觉得特别对不起村长,包括那些被缝了嘴的,也都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再吼了!

    不知是村长的哀告还是缝嘴的措施起了作用,村里吼的人渐渐减少。到最后,只剩村长家里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吼,大伙知道,村长又在替大家操心了,大家为不能帮村长分担点苦恼吼上一两声而感非常的遗憾。

    世世代代吼了数辈子的村民突然不吼了。居然天也没有掉下来地也没陷下去鸡公照样打鸣猪照样拉屎。天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出太阳时出太阳,一切都很正常。但大嘴村的人们却从这正常中发现出一些不正常来。

    首先是刘嘴嘴发现自己的嘴长出大疮,大得像山里的野玫瑰,乌紫泛黑。之后,是赵土夯觉得自己的牙不敢沾玉米,一沾,便如火燎一般疼痛难忍。再后来,钱棒的舌头硬得像一块石头;二杆子的嘴皮肿得像猪腰子。这种状一直在泛滥,最终波及到除村长之外的所有人。

    我虽然是药匠,但最终也没幸免。我的病状与别人并不一样——我感觉自己的嘴巴奇痒难忍,仿佛有千万只虫在锥在爬在穿凿,事实证明我的感觉并不错,从吐出的口水中,我看到成千上万的黑色虫子像虱子一样乱拱乱爬,把我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后来,我被另一阵奇痒整醒。我开始想这场蹊跷的病灾是怎么来的?我的脑袋虽然没村长聪明,但我隐隐约约觉出,这事应该与禁吼有关。

    我的想法居然和村长的想法一致。他老人家也这么想!他在问明我确实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大家的时候,迟疑地自问:“还是吼吼看?”看得出,他对推翻自己的命令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痛苦。

    最终还是村民的痛苦占了上峰,村长在艰苦思索了两天之后,最终想出了一个既不让自己痛苦也不让村民痛苦的办法,即在禁吼令的后面加上一条:如果村里遭遇不可抗灾难,村长觉得非吼不可,大家可以集体吼一回。另外,逢村里有喜事如村长祝寿或娶媳生子,也可组织集体吼一回。但对于不经允许的私吼,属打击之列。

    在慈悲而仁厚的村长关爱下,大嘴村于是又有了久违的吼声。与往日鸡零狗碎胡吼乱吼不同,现在的吼规范又整齐且有节制,这当然是与村长英明正确的领导分不开的。大家心存感激,珍惜每一次吼的机会。在吼过几次之后,刘嘴嘴嘴上的大疮消失了;赵土夯的牙不仅可以沾玉米,甚至还可以嚼蚕豆了。钱棒的舌头也软和了,把他老婆喜得逢人便说钱棒的舌头现在真棒,至于怎么个棒法,就只有等你去想了。二杆子的嘴皮也不肿了,猪腰子色也褪了并且消了肿,高兴得见人就唱:“村长好,村长好,他把俺的嘴医好!村长好,村长好,嘴巴上的猪腰子没有了。”引得村里小孩纷纷传唱,村长一高兴,还真奖了他一只猪腰子,他拿回家供在祖宗牌位上,一直舍不得吃。

    在吼过几次之后,我的病也好了,嘴里再没有万虫噬咬奇痒难忍的感觉。这使我又是欢喜又是忧。喜的是病痛的感觉终于离我而去,那种感觉确实是糟糕透了,它虽不足以致命,却让人发自内心的觉得难受痛苦甚至暴怒。在最奇痒难受的时候,我甚至想过用鞋底或别的什么东西抽自己的嘴,像抽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甚至还想过上舍身崖。但想着自己作为村里惟一的药匠,在村民最痛苦的时候都不能帮到他们,心中确实有些不甘。站在舍身崖上听着山谷里刀片一样的风刮着岩石和山间的怪树惨叫的时候,我又清醒了,我想,只要自己活着,哪怕对村民的病束手无策,但至少让他们不至于绝望——他们至少还有一个药匠。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用一些只饱肚子不治病的药汤安慰了村民们,使他们不至于绝望到跳舍身崖。虽然很渺茫,但终于为他们迎来了时间,等来了村长的回心转意。禁吼令稍一松动,大家的病便不治而愈。这使我不得不更进一步地崇拜村长。如果说以往对村长的崇拜之情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分的话,那现在绝对是一万分,因为以往所剩的那一分,是侥幸存在于我对自己医学方面的知识,我至少觉得在这方面村长不及我。但事实证明我错了,村长一句话就能治好大伙的病,而我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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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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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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