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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知在小木屋里睡了多久。严格地讲,这小木屋实际上只是一个大箱子,放下皮匠和他那些酒罐已有些勉强,再加上一个我,则是一个把上半身放在屋外,一个把下半身晾在屋外。
  因为酒的作用,我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当阳光和鸟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时,我看见天与地都是一片昏昏的红色。额间被岩蜂蜇伤的伤口已不那么痛。酒劲刺激出的轻微头痛很奢侈地盘旋在我的脑袋里,这时,我突然想起我迫切要做的一件事——去给大嘴村所有的乡亲们报信:大嘴村就快要沉没到山底去了!
  我甚至担心就在昨晚我和皮匠在月光下大口灌着酒的时候,这个悲剧已经发生。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拍拍皮匠的脚。
  皮匠以为是蚊子,蹭了蹭,又睡。
  我用劲掐了一把。他哎哟一声坐了起来,手中捏个酒葫芦,问:怎么了,白脸飞飞上树了?
  我说:白脸飞飞没有饿死的话,早走了。
  皮匠说:那好,快下树回家。要么家里该给我们办丧事了。
  村里常有人出门两三天不知下落,于是家里人便会忙活着为他张罗办丧事。这些丧事,有些是办对了的,往往几天之后,便会找到亲人残缺不全的尸体残骸。当然,也有不少是办错了的,丧事办过,亲人们哭过闹过之后,他老兄居然又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丧礼上,搞得大家不知该哭还是笑。
  我说:皮匠,先别急,我有个天大的事要告诉你!
  皮匠说:天大?有没有肚子饿这件事大?我可要先去找点吃的,吃完才有力气听你这天大的事。
  我说:这事比肚子饿大多了,那是要命的事!
  肚子饿也能要命!
  那可是要全村三百多口人的命啊!
  全村还没有一个人能饿不死的!
  皮匠一提裤子,对我这个天大的事情漠不关心,这让我有点沮丧有点生气。
  我说:皮匠,你要是再不坐下来听我说这件事,我可要把你藏酒的事说出去!
  这话非常管用,皮匠烂着脸,像吸气时不小心吸进了一只苍蝇似的,问:啥鸡巴大事?说来听听!
  我就把自前天来看到的和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
  他听完之后,一搔头说:你讲这些,比王吹吹讲的还玄乎!
  我说,王吹吹讲那些东西是编的,而我讲的这些都是真的!
  可是,王吹吹编得很好听啊!不像你,说得这么渗人。
  皮匠说起王吹吹,一脸惋惜。他是王吹吹的忠实拥趸,对王吹吹讲的故事总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只是皮匠,大嘴村所有村民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其实都很喜欢王吹吹讲故事。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翻来覆去扯王吹吹,不由得让我想起发生在王吹吹身上的一些事。这些事似乎与我要讲的那件大事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却一下子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
  王吹吹其实不是土生土长的大嘴村人。他是五年前来到大嘴村的。村长本来不喜欢打外边来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仅要消耗村里原来就不够的口粮,还要占原本就已经很拥挤的住房。
  当时,王吹吹又病又饿,已没了力气再翻越崇山峻岭到外面去。喳啦氏说干脆把他扔到舍身崖,给他一个痛快,也算做了件善事。而村长的目光更长远些,他说,把他放到村外去吧。白脸飞飞来了,他可以垫吧垫吧,也免得村里人遭了殃。
  王吹吹就被扔到村外的银杏树下,只等白脸飞飞来为他收尸。
  当天夜里,白脸飞飞几兄弟就来了。奇的是,它们只远远地观望,却无论如何也不走近。逡巡了一晚上之后,居然灰溜溜地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孩子们连学也不上,一大早的跑到银杏树下,想看看王吹吹死了没有?
  他们先是远远地躲着,小心地把头往前伸,并且把手捂在眼睛上方,随时准备在看到恐怖场景时赶紧捂住眼睛。
  他们提心吊胆地往前走着,既害怕,又好奇。
  银杏树下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血肉乱溅的场面。王吹吹裹得像个棉球,睡得昏昏沉沉。
  孩子们用树枝挑他,他用手掸开,又睡。
  见他没什么威胁,孩子们胆大起来,继续挑。
  王吹吹本来就有病,莫名的被人扰了睡眠,心中有愤怒但没力气发作,只是圆瞪双目,想把这些小家伙吓走了事。
  小家伙们见他有了反应,于是就更来劲。摇的摇推的推,要让他说说白脸飞飞为什么不吃他?
  可能是我太久没洗澡,臭!
  那咱村那么多人也不洗澡,也臭,为什么要被吃?
  可能是我年岁大了,味道不好吃吧?
  可比你年纪大被吃的多着呢。
  ……
  在这里,必须插上一句。从上面的对话中你听得出,大嘴村的孩子们在某些时候也是不呆不笨的,他们会问为什么,会问为什么的孩子就不是笨孩子。他们的为什么,离教书屋和村子越远就越多。换言之,他们离村子和教书屋越远,他们就越不傻越不笨,甚至有时偶尔还会表现出一丁点儿的聪明。
  王吹吹眼看睡不成了,索性撑起身子来说:我饿了,你们找点吃的来,我就告诉你们。
  当即有小孩从口袋中掏出玉米饼塞给他,待他三两口把饼子填进嘴里之后,又急切地问:快说快说,为什么狼不吃你?
  王吹吹吃了一个玉米饼,也有了些力气,体内天生的吹牛胡侃特长又恢复了起来。他给孩子们讲了一个现编的故事,说是有神灵在保佑他,而神灵为什么要保佑他呢?是因为他很久很久以前路过一座最高最高的山,山上是神仙的家。有个无聊的老神仙没人陪他玩,他就陪着老神仙下了一盘棋。结果当然是他输了,老神仙很高兴,说:小兄弟,够朋友,花了500年在这里陪我下棋,今后你就是我哥们了,今后遇到什么难处,哥哥我一定罩着你!狼再凶总凶不过神仙吧?所以,它们不敢咬我,更甭说吃我了!
  孩子们听得耳朵都竖了起来。这些是他们自小到大都没听说过的。既新鲜,又好玩,再加之王吹吹有一口绝佳的口技,能一口七音,一张嘴模仿七个人对话,妙趣横生,逗得孩子们乐得合不拢嘴。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狼之所以不吃王吹吹,是因为他行囊里有一包老虎大便,狼闻到这个气味就很恐惧,根本不敢接近。像王吹吹这样的老浪人是很懂在山林里怎样保护自己的。尽管如此,大嘴村的孩子们仍然愿意相信这个满脸白胡子的老头就是神仙的小哥们。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孩子们每天都溜到银杏树下给王吹吹送饼,听他讲故事。后来,大人们也渐渐掺和了进去,送饼和其他物件的都多了起来。木匠还特意做了一个木屋顶,为他挡雨,而我也忍不住送了些草药去。
  有了食物和药物的王吹吹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身体好了的王吹吹编故事的能力也就越来越强。他老先生是外乡人,见到的听到的原本就比封闭在大山深处的大嘴村人多,而且常年累月一个人在山林中行走,自己和自己说话,自然也就培养出了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讲给大嘴村这些木脑壳听,自然有摧枯拉朽的效果。
  他讲他和他的神仙哥哥怎么飞三山游四海吃龙肝凤胆看仙女洗澡。当然,讲这些的时候,他还少不和要费些口舌给下面的听众讲讲什么是海什么是龙什么是凤什么是七仙女。这些东西对于大嘴的人们来说是极其陌生的,连一向见多识广的村长和匠人们也觉得陌生而有趣。
  这是大嘴村数得着的少有的一段快乐日子。村长破例让王吹吹搬进了村里最大的一间屋,这间屋子平常是全村人用来议事的,基本上能把全村人都装下。屋子正中央是个火塘,每户人从家里搬几块柴来,把屋子点得温暖而光明。村长和喳啦氏以及他的五个儿子端坐上首,王吹吹居中,大嘴村全体村民坐在下面,听王吹吹讲那些稀奇而新鲜的事。
  这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整个大嘴村被雪包裹着,房子都变成了小雪堆,温度似乎比往几年还低,但是和往几年不同的是,今年有了王吹吹,村子里居然没有出现一个冻饿而死的人,这在往年是决不可能的事情。除此之外,村长还发现,今年冬天村里消耗的柴和消费的粮食也比往年少,这至少说明王吹吹的作用是显著的,它让大嘴村人在最严酷的冬天里精神不萎靡。换成往年,一到冬天,大家就愁眉苦脸相对无言,愁都愁死了,没事就拼命往肚里填东西,一个冬天的食物半个冬天就吃完了。然后,要么饿死,要么出门找食物,结果却成了饿得发疯的狼们的食物。今年却不同,大家都很安详也很平静,沉浸在王吹吹编织的故事里,飘飘然美滋滋地幻想自己成了故事中的一员。没有人拼命吃东西,也没有人因为出门找食物而掉下舍身崖或被狼叼了去。
  这年冬天,对于大嘴村人来说是幸福的,对于王吹吹来说,也是幸福的。因为他终于没有冻饿在这偏远的小山村里,还被从不喜欢外乡人的村长收留下来,享受与匠人们相同的待遇。
  只有白脸飞飞很不幸,它的狼兄狼弟们在这个冬天里减员太多,险些灭了种。它是靠着吃它们的尸体而勉强撑过来,逃脱了灭绝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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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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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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