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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回村子的光莺莺又一次将自己藏了起来。但这次与前些年的情况完全不同。前些年,她藏自己,无非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把自己藏起来。像一只不起眼的麻雀躲入树丛中那样悄没声息。别人不在意她,她也不用在意别人的在意。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长大了小麻雀已不是小麻雀了,而是一只色彩鲜艳体积庞大的孔雀。在男人眼中,她鲜艳夺目声色撩人;在女人眼中,她搔首弄姿娇艳臭美轻贱可恨。
  要想在这样一大堆喜欢着她和讨厌着她的人眼中躲藏起来,确实是件很难的事。不要说是把自己藏起来,就是把她脸上的伤口藏起来,也非常难。
  于是,在村里传出了种种与她伤口有关的说法:
  男人们说:光莺莺又唱歌了,歌声惊动了天上的鸟儿们。鸟儿们循着歌声飞来,想和她比比歌喉。成千上万的鸟儿扑过来想和她亲近,于是,碰伤了她的脸,划伤了她的嘴……
  女人们说:光莺莺又发骚了,在山上叫春,引来了山里的老熊。老熊被她的骚叫声勾得野性大发,把她当成了一头母熊,于是就冲上来将她按住,扯掉了他的头发挂花了她的脸……
  男人们说时充满了同情和怜惜;女人们说时充满了得意和快感。
  只有二杆子的老婆幺花有些不同看法。因为在事发那天,她曾亲眼看过村长悻悻然从山上下来,一边走一边甩着手上的血。之后不久,光莺莺便蓬头垢面满脸伤痕地从山道上撞了出来。
  幺花年轻时也曾经被村长抱到那块有着凹槽的大石头上。因而,她大致也明白在此之前的一两个时辰里发生了些什么。
  对于大嘴村女人们的共同敌人光莺莺终于如她们所担心的那样,被村长抱到了凹槽石上,幺花本能地愤慨起来。但回想当年村长把自己抱上凹槽石上时,自己那种甜蜜幸福得快要疯掉的满足感。那满足感在她脸上留下的红晕,直到三天之后才退去。那时候的村长是村里最强壮的男人,他能给女人的快感,是别的男人所不能的。
  一想到光莺莺也一样被村长从后面拦腰抱住,并放到凹槽石上,今天天气很凉,村长甚至还可能将他的羊皮袍子垫到了她的屁股下。光莺莺一脸贱相地哼哼着呻吟着喘息着嚎叫着……
  想到这些,幺花禁不住牙痒痒起来,恨恨然想咬谁一口,或说上几句狠话。
  老实说,思考和想象从来不是大嘴村人特别是女人们擅长的活儿。但此时的幺花,在妒火之中,忽然变得会想象会编故事了。她非常顺溜地编出一段这辈子从没编出过的故事。而且,讲故事的过程,也几乎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说话舌头不打结的过程。
  她说:鬼才是什么鸟啊熊的!那骚货脸上和身上的伤,是村长给她打的。我们英明的村长为什么要打她呢?主要是她不守妇道,看见村长上山,就一丝不挂地跑上去,拦腰抱住咱村长,把他老人家往凹槽石上拖。结果,被村长兜头盖脑打了个鼻青脸肿。咱村长那身子是多么金贵啊?哪能让这个脏货去糟污啊!她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还想去勾引村长,我呸!
  众女人也齐齐呸了一口。
  男人们很索然地散去了,他们口中各有一嘴的口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光莺莺勾引村长被打的消息,在半柱香功夫之内传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自然也传到了正躲在角落里抚摸伤口的光莺莺耳朵里。
  光莺莺仿佛又被打了一次,这一次的伤口更痛更深。
  她想象着那些恨着她的女人们像过节嗑瓜果一样快乐地传播她挨打的消息。伤口一阵比一阵疯狂地发热蹦跳,让她忍不住想尖叫几声。
  这时候,她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是她自己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些该杀的女人,她们是嫉妒你!
  她们这样对待你,是你比她们好!
  你的歌声,你的脸盘,你的腰姿!
  她们都没有!
  村长想要你,不要她们!
  她们嫉妒你嫉妒你嫉妒你……
  
  这个声音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像一只只纷飞的苍蝇胡乱在头脑中冲着撞着钻着。
  这黑压压乱糟糟又痒又痛又纷乱的感觉让她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在无边而虚空的黑色空气中抓着、搔着。
  空气仿佛是冰冷而僵硬的沙子,使她的双手如针扎一般刺痛。
  痛感又让她原本就已经达到忍耐极限的身体,进一步坠向深渊。
  如果情节就此往下发展的话,光莺莺会像大嘴村以前很多女人一样,傻笑着痴笑着成为一个疯女人。
  但光莺莺不是别的女人,光莺莺是光莺莺,她疯狂的方式,与别的女人不同。
  光莺莺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躲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平心静气地吃好喝好,静待伤口愈合,静待伤口愈合之后娇人的美艳气息重回她的身上……
  在静待伤口愈合的这些日子,光莺莺还在努力干另外一件事——努力在自己内心深处,消除对男人的恐慌感觉。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村长面前表现出那样的紧张和慌乱,惹得村长生气。
  她知道,这种感觉并不完全代表自己对村长的真实感情。虽然她自幼被赶出教书房,没有和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天天念村长就是好。但和大嘴村的所有人一样,对村长的服从与膜拜应该是从娘胎里继承来,并深入她血液中的。但在村长抱住她的那一刻,她本应有的服从和膜拜,竟莫名的被一种反抗冲动击得粉碎。这对于村长来说是意外的。对于她自己来说,也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在等待伤口愈合的这些日子,她比盼望伤口愈合更盼望能搞清楚,自己没来由的反抗冲动来自哪里?
  经过近十天的冥思苦想,光莺莺终于想出了一些头绪。她发现,她那天对村长的反抗,其实不仅仅是指向村长,而是指向所有的男人。她试着把那天从背后拦腰将她抱住的男人换成大嘴村别的男人。她发现,无论换任何一个男人,都难以让她改变那份紧张与恐惧。
  没有男人能让她消除那种感觉!
  伤口愈合的过程也就是她越想越明白的过程。
  一句话,想通了就是一团空气,想不通就是一块石头。而如果这句话正好堵在人的心中,那么,它是石头还是空气,效果就完全两样了。
  光莺莺想明白的过程,也就是石头变成空气的过程。
  她决定努力消除自己对男人的恐惧和厌恶感。在心中培养对男人——说白了就是对村长的顺从和依附感。
  她在心中设想了一千次当自己再次与村长相遇时应该有的表情。她还想过村长如果再次拦腰抱住她,她该以怎样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来迎合她,让她既有成就感,又不会因为得到太过于顺利,而轻易地忽视她的存在。
  她甚至还想过,如果村长从此再也不愿意来抱她,让她所有的想法都落空,她该以怎样的方式应对?也许,她会真如那些恨她的女人所说的那样,脱光了衣服,拦腰抱住村长,用高耸的一对奶子,去撞村长的背……
  总之,她要用别的女人最担心最害怕的方式,去对付以后的日子。
  当你离仇恨你的人想要的目标越远的时候,便是让仇恨你的人最痛苦最恼火的时候。
  显然,所有恨她的女人都希望她离村长远一点。因此,她决定把自己和村长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
  养好伤之后的光莺莺更加炫人耳目。也许是因为她心中已有了些特别的打算,她现有的美比以往显和更刻意更有目的性,因此也更娇艳动人。她在阴暗的角落里呆了很长时间,原本就比大嘴村别的女人更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娇嫩水灵,活脱脱像一枝暴风雨后的玫瑰,狂风暴雨给它留下的伤痕,也成为另一种风致的美丽。
  她刻意打扮了自己。用七里香花瓣泡过的水洗澡,用野皂角熬成的汤洗头,用干枝花窨过的布缝衣服,连鞋垫都用金银花焙过。经这么一折腾,光莺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种大嘴村女人们从来没有过的香味。这种香味中,既有各种香花杂陈在一起的味道;也有光莺莺身上与生俱来的一股甜丝丝的被男人们称之为仙气而被女人们称之为骚气的气息。这些风格各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相互补充相互提升,最终形成光莺莺与众不同的味。
  如果仅止于此的话,光莺莺的诱惑,显然不及一个加了桂花花瓣的玉米饼。因为后者还有比香味更实惠的口感和食用性。但光莺莺更诱人之处,在于她的身姿和体态。用女人们的话说,她已经成为一株发情的树,姿态娇媚婀娜多姿百媚千娇,每一片阳光每一阵花香每一股风每一滴雨都能让她像含羞草一样,很剧烈地扭曲婉转出各种娇羞而妩媚的造型来。
  如同在玉米馍上面撒了一层岩蜂糖。光莺莺原本就很出众的模样儿经过她一阵刻意的修饰和装扮之后,呈现出一种令人无可抗拒的力量来。
  这种力量是摧枯拉朽的,大嘴村的任何一只雄性动物都难以抗拒,村长也不例外。终于,在一个天上闪着玫瑰色光彩的黄昏,村长又一次被光莺莺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拧成的绳子牵着,朝山上那块凹槽石走去……
  从这一天之后,再没有别的女人跟村长到过凹槽石。连喳啦氏也很少受到村长的宠幸。即便是在村长喝过酒之后,她脱光衣服在村长面前跳来扭去也不成。即使偶尔有一次成了,村长搂着她的身子,嘴里却咬牙切齿叫着光莺莺的名字。
  光莺莺的地位,从此不一般起来。她不仅可以像啦啦氏那样不干活或尽量少干活。还可以像村长和他的儿子们一样,每个月初二、十六分吃一些祭祖先的食物。还有更重要的——她可以唱歌了,特别是在每次庆会上,全村三百多口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听她唱。虽然歌的内容和石匠的功德碑一样,主要是讲村长的功绩。但光莺莺的歌毕竟比石碑生动轻松些。因此,人们大致还是愿意听的,这包括大嘴村的男人和孩子们。因为村长和男人们都喜欢,女人们心中虽有怨意,但只能在家中敲敲桌子或在肚里骂骂脏话,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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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颖

曾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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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作家。以评论、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曾在《南方周末》、《北京晚报》、《读者.原创》、《新京报》、《华商报》、《羊城晚报》、《南方人物周刊》等多家媒体开设专栏。其中“冒牌经典”和“民间记事”系列引起较大反响。主要作品:《阿Q后传》、《著名乞丐王大成 》、《 民间记事》、《大话伊妹儿》、《冒牌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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