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成都媒体朋友,平时老给父母打电话,吩咐他们为自己做这样或那样,一副依赖心十足的样子,有一次,她委托父母去乡下给她采些桑叶拿回来晒干泡去火茶,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数落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依赖心还这么重?桑叶明明你们小区就有,上下班时摘几片就行了,附近公园和小区也有,如果你不好意思摘,平时去农家乐玩顺手摘几枝回来就成了,哪有这么懒,把老人们支去东跑西跑的?
她听后没有辩解,反而笑了,给我讲了个前段时间听到的故事,说一个公司的老总经常用轮椅推着腿脚不便的母亲去菜市场买菜,让老太太替他讲价,老太太在菜市上行走了一辈子,跟菜摊上的老板甚至他们的小狗都混得稔熟,她时常担心儿子人不熟,别人会收他的贵价而把次菜卖给他。于是,儿子就经常把母亲从楼上背下来,用轮椅把她推着,让老太太替他讲价,买好菜之后,听着老太太得意的唠叨回家。你说,那老总是缺钱吗?他的资产,把整个菜市场买下都没问题,却为什么高兴老太太砍下的那一两块钱呢?因为他知道,这事让腿残在家的妈妈觉得自己“有用”,儿子还需要她。这种感觉对老人实在太重要了!
听完这个故事,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让父母去干摘桑叶取邮包做腊肉之类的事情了吧?我不是做不了或者不想做,而是想让老人们知道儿女们不是不需要他们,他们老了,但依然很重要。
这件事情,为我心里郁积了很久的一个谜团给出了答案:过去十多年,我在外打工,与父母总是聚少离多。从一个人在外,到后来有了小家,一家人在外,整天埋头干工作与生活,偶尔偷空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也多是胃的思念多于心的思念——母亲亲手做的炖兔子、凉拌鸡、椒麻汤圆和回锅肉,成为亲切而温暖的母爱具象演绎。而厨房里的妈妈,则更是永远不灭的经典形象。美国电视剧《人人都爱雷蒙德》里,母亲每次看到儿子时,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饿吗?”这和我母亲何其相似,稍有不同的是,我妈妈问的是:“你想吃点啥?”
这种以食物为象征和联系纽带的母爱延续了很多年,直至去年,母亲被查出患了癌症,我们全家一致投票将她赶出厨房。虽然手术后她的身体健康恢复得不错,但我们依然怕把她累到,即便她后来强势复出,但大家不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地把心中想吃的愿望抛出来,让她乐呵呵地去忙上半天。
但是,她的拿手菜的确太好吃了,妻儿有时忍不住会馋她做的烧三鲜、糖醋排骨之类的菜,于是,我就有意识地向她讨教学习。她最初很高兴地教我,还热心地找来纸笔,用她那只读过一年半小学所识的不多的字为我写菜谱,但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了下来,很认真地端详了我很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哽咽地问我:学完这些菜,你就不再需要妈妈了?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母亲那么无助的表情。我也深深困惑于她的头脑,怎么会把如此不相干的两件事情扯成一件,而且得出那么不堪的结论。直至听了朋友讲的那个故事,我才恍然大悟。
从离开母亲身体的那天起,我们每天都在成长。成长的过程,就是独立的过程。当我们不能爬不能说话只能凭哭叫来提请求时,只有妈妈能读懂我们的真实需求,为我们提供舒适与温饱的生存条件。之后,我们在她们喜悦的眼光里学会语言和走路;在她们耐心的教导里学会自己吃饭穿衣;在她们喜忧交集的期盼中读书、毕业、参加工作;又在她们成份复杂的祝福声中成家并生儿育女。这个过程,是母亲“作用”逐步减弱的过程,从一秒钟不离的哺育,到逐渐成长的身体独立,到后来居上的经济能力的独立。孩子的逐渐强大过程,就是母亲衰退的过程。而强大起来的孩子如果不明白此时母亲的心态,便会干出自以为是的事情,伤害到母亲,如同我曾经做过的那样,向母亲学做拿手菜时,虽然很无心,却伤害到了她,而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那“无心”——我们居然连想都没想过这茬。
听了朋友的故事之后,我给母亲打了电话,一改往日害怕她受累而刻意的客气,告诉她我想吃什么,并请她帮我准备。这样做的后果,是时不时会收到她托人带来的几十斤香肠,几麻袋红薯、十几斤剥好的白果,这种食堂级的送货方式,让我的小家里冰箱变态式地经常挤满各种食物,但一想着老太太乐呵呵地做这些东西时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有一种想落泪的温暖。
爱妈妈,就要找点事情烦她。她被你烦了一辈子,已成为一种习惯,而你如果贸然懂事,不再烦她时,她却会从你的独立中,读出别的意思来。
0
推荐